天气不大好,有丝丝细雨飘落,雨里偶而杂着几朵雪花,再经北风一吹,真个寒彻肌骨,光景还不到入黑,周遭也已是阴沉沉的一片了。
“彤云馆”隔着“返璞堂”的垛子窑有四条街,是处挺清静的会馆,原是专门准备着给山东到此地来公干或走学的仕子乡亲个暂时落脚用的,久而久之,约莫馆务不济,便索性对外也开放了;两层楼房成三面“同”字形的格局,高墙大院,还相当气派呢。
苦雨凄风里,晦霾的天色便不晚也算晚了,“彤云馆”那三排相连的楼房中疏落落的亮起了灯火,晕黄的光亮闪晃不定,反映出一团团的朦胧,看上去,竟有几分寂寥孤伶的感觉。
钱来发押着三辆双辔乌篷车,就在这时辰悄无声息的驶进“彤云馆”南侧的一条暗巷之内,马车尚未停妥,焦二顺已从隐蔽处跳了出来,急匆匆迎上头一辆乌篷车的驭座。
驭座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驾车的把式,另一个,就是深裹斗蓬的钱来发,他眼见焦二顺迎了上来,微微—侧身压低嗓门问:
“情况怎么样?”
焦二顺小声道:
“都差不多,白日里,‘返璞堂’派得有人过来招呼打点,一入了黑,派来的人就回去交差了,姓武的这几天过得还挺消遥—一”
钱来发道:
“现在只有他一个。”
朝另一个方向呶呶嘴,钱来发道:
“另一位呢?”
焦二顺道:
“和这里光景相似,我叫牛福在那边紧盯着,便有任何突发状况,我们也会马上得到传报,决计误不了事。”
皱皱眉,钱来发道:
“牛福成么?”
焦二顺陪笑道:
“被我夹磨了这么些年,就算嫩姜也被夹磨成老姜了,何况踩盘钉梢,不是什么艰难事,他这点机伶还有……”
骗腿下了驭座,钱来发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叹了口气:
“这鬼天气,风生雨,偶而犹杂着雪花,冷不说,尚泥泞载途,我们倒好,居然端挑着这等日子,老远巴巴给人送银子来了,唉,想想难过,我对我爹也不曾如此孝敬过……”
焦二顺忙道:
“你老不用懊恼,银子送出去是有代价的,正如楚姑娘所说,要是因此形成窝里反,当不住姓帅的那—伙就连根拔啦!”
钱来发望着眼前的“彤云馆”,沉声道:
“你说姓武的是住在‘甲’字二楼九号房?”
焦二顺道:
“一点不错,我就住在他对面十二号房,你老可以大大方方跟我进去,馆里执事的人包管问也不会多问一声。”
钱来发笑了:
“你小子胆量倒不小。”
焦二顺哈哈腰道:
“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原是来发爷一向调教得好。”
“哧”了一声,钱来发笑骂道:
“少他娘给了鼻子长了脸,我们进去献宝吧。”
焦二顺迅速的道:
“来发爷,巷子底门外种着五棵大榕树的那一家,已被我暂时租了下来,我先把三辆篷车带过去,叫他们把东西搬进前厅里候着,只等姓武的一到,便可让他见识‘富贵逼人来’的气势了!”
挥挥手,钱来发独自行向巷口,一边紧紧裹了裹身上的斗篷,只这一歇,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由焦二顺轻轻叩门,“甲”字二楼九号房里几乎立刻就有了回应:
“是哪一位?”
回答的声音稍嫌高亢尖锐,但却稳定和畅,没有那种被打扰之后不快的意思,钱来发拿眼色询问焦二顺,焦二顺点点头,表示答话的人就是正点子武传青不误,然后,他乾咳一声,不急不慢的道:
“武二爷,小的奉敝居亭之命,特地前来向大爷你请安,如不见弃,是否可以让小的踵前面谒?”
话说得客气,而细究起来未免含混,可是屋内的武传青显然没有想到去“细究”,步履声起,房门随即启开,当门而立的,就是瘦瘦高高,脸颊无肉的武传青本人。
焦二顺顺势躬身作揖,满面堆笑:
“小的焦二顺,这厢见过二爷一一”
打量着焦二顺,武传青本能的问:
“你也是‘返璞堂’的兄弟么?”
钱来发从焦二顺身后闪现出来,笑容可掬的道:
“武兄,能不能进你房里说话?我有极重要的事,必须和你面谈?”
怔了怔,武传青不禁带几分疑惑的问:
“恕我眼拙,好像不曾见过尊驾……”
钱来发笑道:
“一回生,二回熟,四海之内皆兄弟,谈上了路不就成为好朋友啦?武兄,请你相信我,这趟可是给你带了天大喜讯来的!”
武传青转动着一双黄浊浊的眼珠子,满头雾水的道:
“给我带来天大喜讯?什么喜讯?”
钱来发低促的道:
“这里不便深言,尚请借—步入房细表。”
略一犹豫,武传青还是开门户容钱来发、焦二顺两人进了房,当然,那“天大喜讯”,无疑也是一个能以登堂入室的重要诱因。
这间上房的面积相当宽敞,床几桌椅的质地与式样也不差,相互衬托起来,就是一间颇为舒适悦目的客居了;入室之后,武传青并没有肃容落坐,他看看钱来发,又望望焦二顺,忍不住再次开口追问:
“二位和‘返璞堂’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此地我很陌生,除了‘返璞堂’,并不认识什么人,你们可别找错门了。”
钱来发和和泰泰的道:
“不会找错门,武兄,只要你是‘掌心雷’武传青,就断不会错!”
武传青道:
“我是武传青一一”
他倏忽住口,退后一步,神色间现露出高度的戒惕,声音也变得冷硬了:
“二位到底是何方神圣?又如何知晓我武某人名号及住处?来此意欲何为?”
钱来发十分恳切的道:
“你先别紧张,武兄,我们来此,绝对善意,正如我适才所言,乃是为你带来了天大喜讯,待你知悉详情之后,包管雀跃三丈—一”
武传青哼了一声,仍然采取警戒姿态:
“且把话说清楚,我又不是三岁稚童,岂有那么容易激动的?”
钱来发笑眯眯的道:
“首先我要声明,我们两个,都不是‘返璞堂’的人,更是他们不去不快的死敌,我叫钱来发,他叫焦二顺,这样—引介,武兄大概就全明白了?”
宛如一声早雷响在头顶,惊得武传青猛的跳将起来,身形暴旋,双手手心里已各自冒出一枚闪亮银胆,他瞪鼓着两只浊黄的眼珠,光景活脱光天化日之下见到了鬼:
“你你你……钱来发,你真正狂妄嚣张到了极处,你想先下手为强?想趁我落单的时候将我夹杀?我告诉你,姓武的既然敢来,就不是一盏省油灯,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姓武的决计同你豁拼到底!”
钱来发双手连摇,笑得彷若财神献宝:
“武兄暂且稍安勿躁,你看看我们两个的样子,像是来寻你晦气的么?正好相反,我们乃是来和你攀交情,谈斤两的呀。”
焦二顺也胁肩谄笑:
“可不是么?武二爷,我们来发爷素仰二爷你通情达理,明辨时务,这才不辞辛劳,于此风雨天气,亲来拜谒,不但借而表达来发爷一番敬情之念,尤且另有实惠以传心意……”
武传青迟疑着收回了势子,脸上仍是一片不解之色:
“你们真把我搞糊涂了,你们到底想要什么?意图何为?”
钱来发一派安详的道:
“不要急,武兄,听我为你稍加解说,马上就能恍然大悟;这次武兄驾临此地,目标约莫是冲着我钱某人来的吧?”
沉默片歇,武传青爽落的道:
“不错。”
钱来发笑道:
“听说‘返璞堂’方面,付给武兄助拳的酬劳,是三万两银子?”
明白人家已经摸清了底细,武传青也不隐瞒,十分光棍的道:
“是这个数,而且已预先付过一万五千两,算是定金。”
点点头,钱来发眯着双眼,慢吞吞的道:
“我们来打个商量,武兄,‘返璞堂’出的那点价钱,未免过于辱没你了,以武兄的声望份量、实力,决不止这个数目,我也来开个价,六万两现钱一次付清,武兄,你怎么说?”
黄浊浊的眼珠子蓦然一亮,武传青不由嘴巴微张,鼻翅急速翕动起来,他努力定下心神,“呷”声咽了一口唾沫:
“你,呃,为什么要这么做?”
钱来发意态悠闲的道:
“很简单,他们出价请你帮场,我也拿钱邀你助拳,武兄,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和‘返璞堂’没什么交情,同我亦无甚渊源,过日子不容易,如此折腾,莫非为了赚上几文,谁的价码高,就表示谁的气势大,看钱办事,水涨船高,这人间世上,可现实得紧哩!”
武传青瘦窄的双颊往上抽起,深深吸了一口气:
“话是不错,但总有点不好意思,钱老兄,你知道,我已先收过他们的定金……”
钱来发道:
“这纯系买卖,无关道义,你和他们不亲不故,非戚非友,拿性命挣银子,当然就得挑那价钱高的、风险小的主儿,这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换成帅孤侠、沈落月任何—个,也会照样如此!”
又咽了口唾沫,武传青呐呐的道:
“让我考虑考虑……”
钱来发笑嘻嘻的道:
“武兄,恕我唐突,你有老婆孩子没有?”
武传青不解的道:
“你问这个干啥?我老婆死了十好几年了,给我留下两个半大小子……”
连连点头,钱来发同情的道:
“也真苦了你,武兄,我们姑不论‘返璞堂’给你的酬劳总价是多是少,他们仅只先付予你半数,也就是一万五千两银子,嗯?”
武传青道:
“是这个数。”
钱来发紧接着问:
“剩下一半,他们说好什么时候给?”
武传青苦笑道:
“事成之后……”
做了个诧异之极的表情,钱来发道:
“简直是荒天下之大唐,武兄,容我说句丧气话,假设事情不成,你壮志未酬身先死,剩下的一万五千两银子,你认为他们还会仁尽义至的送去给那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么?”
怔忡半晌,武传青吃力的道:
“这个……我却不曾想到。”
钱来发双手—摊,道:
“就算他们有这个心,万一返璞堂”的几个头,本身出了问题,这笔钱又去向谁讨?他们事先可有妥善的安排?”
武传青呐呐的道:
“呃,好像没有听他们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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