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叹了口气,钱来发双手合十,表情非常虔诚:
“今天遇上我,武兄,不是我自夸一句,你真算遇上贵人了,要不是我,你想想你会吃多大的亏?拿一条性命去拼,里里外外,只得区区一万五千两银子,凭你的行情,值得么?”
焦二顺在旁“啧”“啧”有声:
“帅孤侠、沈落月他们也太不凭良心了,邀人助阵,大家豁上的可是生命,出这点钱就诱人卖命,不叫占便宜,叫什么?”
钱来发缓缓的道:
“幸好我们来得及时,武兄未曾上此恶当,说起来也算是双方的福气,否则,换一个场合碰上,便难免兵戎相见,生死存亡且不去说,武兄空冒这等的风险,就大大的划不来了……”
突然,武传青“咯崩”一咬牙,恶狠狠的道: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返璞堂’整我这样的冤枉,就怪不得我要打他们的翻天印,钱老兄,一句话,我倒边了!”
钱来发颇见欣慰的笑着道:
“我早就知道武兄是一位通情达变,明审利害的人,如今果然证实我的判断不差,武兄,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的选择一定是正确的!”
向钱来发重重的抱拳,武传青一脸凛然之色:
“往后还得钱老兄多加关照,多为提携,便是替钱老兄赴汤蹈火,我亦在所不辞!”
钱来发忙道:
“言重言重,武兄,咱们可是惺惺相惜呀。”
焦二顺轻声道:
“来发爷,我们是爽脆人,现在可以请武二爷去提银子了吧?”
身子一斜,钱来发笑对武传青,同时伸出手去,做了一个“请”的表示。
牛福穿着一身黑色油市靠,头戴斗大竹笠,当他在“升平客栈”横街转角处出现的时候,钱来发猛然间还真没认出是他。
焦二顺低声向牛福打过招呼,目光一面巡视四周:
“怎么样?那一位还在客栈里吧?”
牛福先冲着钱来发见了礼,才摇着脑袋道:
“那家伙约莫闷得慌,独个儿出来快有半个时辰啦。”
不由吃了一惊,焦二顺着急的道:
“人出来了?你可掌握住他的行踪?”
牛福笑道:
“这还能让他跑得了?我一直就跟在暗里缀着他,姓严的酒瘾挺大,如今正窝在‘升平客栈’斜对面的一家小酒铺里灌黄汤哩!”
钱来发接口道:
“酒铺子里人多不多?”
牛福捂着嘴道:
“饭口的时间早过了,加上这种阴寒潮湿的下雨天,那间铺子里鬼冷冰清,不见半个客人,仅有严逸山一个在独酌,模样蛮悠闲——”
焦二顺望着钱来发,道:
“你老的意思?”
考虑了一下,钱来发道:
“银车安置妥了?”
牛福赶紧代应道:
“只隔着客栈一道街口,有个不知是哪一姓遗下的废弃祖祠,地方又静又僻,三辆篷车已经停在祠院里头,近便得很。”
钱来发道:
“好吧,我们就到酒铺子里去和他打交道,焦二顺陪我进去,牛福守在外面把风,人放机伶点,别他娘愣头愣脑的露了形藏!”
牛福哈下腰道:
“来发爷放心,我包管不会误你老的事。”
雨还在淅沥的落着,阴寒之气越重,这天候,喝雨盅可不正好?钱来发抹一把脸上的水渍,忍不住也想烫上—壶了。
“升平客栈”的斜对面,有一条黑黢黢的窄巷,巷子里便开着那家酒铺,铺子的门面只有巴掌大,檐下挂着一只原来不知是什么颜色,现在却泛成一团灰白的油纸灯笼,灯笼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倒还有那么点晕蒙蒙的黄光在殃动,好歹指引出这是个卖酒食的所在。
窄巷的路面不但泥泞,更且凹凸不平,钱来发和焦二顺、牛福三个人一脚高一脚低的踩踏到酒铺门前,没闻到牺香,裤管上已先沾满泥污。
牛福当然明白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一到酒铺门口,他赶忙找—处隐蔽之所窝着去了,焦二顺抢前—步,掀开厚重的棉帘,侧身让钱来发进入。
整个铺面,里外里只有六张方桌,大体还算干净,燃着几盏牛脂吊灯,光线也挺明亮,掌柜的是个枯瘦老头,一见钱来发与焦二顺进来,立刻殷勤迎上,堆起满脸笑容:
“二位客倌好兴致,请问是用饭还是喝酒?”
钱来发一眼就已看到靠在角偶处据案独酌的严逸山,严逸山也是个胖子,不过却胖得并不可爱,满脸横肉,狮鼻阔嘴,双层下巴上丛生着毛杂杂的短髭,一只狭长的粗布裹卷便斜依在板凳旁边,钱来发同焦二顺入店,他却连眼皮子也没有撩动一下,管自喝他的老酒。
焦二顺先请钱来发在进门的位置落坐,然后才交待掌柜的道:
“我们是喝酒,来几碟小菜,烫半斤花雕,呃,再加个热汤就成。”
掌柜的叠声答应,径自张罗去了;钱来发向焦二顺便了个眼色,焦二顺几乎不可察觉的点了点头一—不错,那个据案独酌的胖子,正是严逸山。
姓严的桌上已经摆着三只锡酒壶,有两壶像已喝空了,而一壶盛酒四两,也就是说他半斤老酒早灌下肚,看起来却面不红,眼下浊,举止如常,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显见是个海量。
钱来发稳坐不动,且等掌柜的端来酒菜,略一招呼退到后面,他才端起焦二顺斟满的酒杯,仰头乾下一盅,十分斯文的站起身来。
焦二顺随着钱来发的动作望向角偶,严逸山仍然安坐如恒,七情不现,正在举箸夹起一块五香豆腐干往大嘴里送。
于是,钱来发走到严逸山的桌前,老实不客气的拖出对面另一张板凳坐下,同时冲着严逸山神情暖昧的一笑。
五香豆干塞进口中,严逸山凸着两只猪泡眼瞪着钱来发,却是只管咀嚼,没有出声,好像咽下这块豆腐干,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钱来发拿起桌上的锡壶,将严逸山面前的空杯斟满,然后双手互叠在桌沿,用一种既开朗又愉快的声调道:
“逸山兄,寒夜独酌,雅兴不浅,贸然打扰,还希望不要影响你的清趣才好。”
咽下嘴里的东西,严逸山粗着嗓门道:
“你已经影响我的清趣了。”
钱来发微微欠身道:
“抱歉之至,逸山兄,我只耽搁你很短的—点时间,事过之后,你可以继续独酌,并且,并且,我保证你会越喝越愉快。”
严逸山打量着钱来发,沉沉的道:
“你是何方神圣?”
钱来发朝后看了看,见店里的人并未出来,这才伸手入怀,摸一锭代表他个人字号的特制小巧金元宝,端端整整的摆在严逸山面前。
严逸山取过那枚精致的金元宝,凑目细瞧,突然间,他脸上的累累横肉抽紧了,呼吸也立刻变得粗烛起来:
“钱——来——发?”
拱拱手,钱来发笑道:
“正是不才。”
把金元宝放回桌面,严逸山的肩背已经弓起,右手也握住了支在凳边的狭长粗布裹卷,他的声音是从喉咙底逼出来的:
“钱来发,你想怎么样?”
钱来发小声道:
“想和你谈桩买卖,交个朋友。”
显然是大出意外,严逸山愕然道:
“什么?你要和我谈买卖,交朋友?”
钱来发笑道:
“这有何不可?逸山兄,我们本来亦不是仇人呀!”
严逸山形容迷惑的道:
“可是,你此时此地找上了我,大概已经知道了那档子事,在这种情形下,你会同我谈买卖、论朋友?”
钱来发平静的道:
“最坏的场面尚未发生,事实亦不曾铸定,在此之前,我们至少还算没有纤葛,没有纤葛,就有圜转余地,所以,我认为彼此先找个时间谈谈,或者对双方都有利。”
唇角痉掣了一下,严逸山满怀疑窦的道:
“你待和我谈什么?”
钱来发叉开左手拇指与小指,做了个“六”的表示,单刀直入的道:
“我出的价钱是六万两现银,马上付,条件是反过来帮我打‘返璞堂’。”
严逸山的表情先是一片木然,又逐渐转为犹豫,再接着颇见烦恼,好半晌之后,他始凑近上身,音调极低极低的道:
“钱来发,你来找我,除了你,还有什么人知晓?”
钱来发也神秘兮兮的道:
“放心,此事极端隐密,只有我身边几个心腹晓得,绝对走漏不了风声!”
宛如在同一股看不到的压力挣扎,严逸山的脸色时阴时晴,变幻不定,他目光直直的凝视着面前的酒杯,嘴皮子不停翕动,蓦然,他右手握拳,猛击左掌,发出“啪”的一声沉响:
“你是说——现银?”
点点头,钱来发道:
“不错,六万两白花花的现银,而且银子已经运到,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逸山兄,仅须你一句承诺,三车连封鞘都未启开的银子,就完全属于你的了!”
严逸山的双层下巴颤了颤,有意故作轻松:
“难道说,你不怕我拿了银子之后反悔?”
钱来发泰山笃定的道:
“价值便是一种肯定,也是一种约束,人的本性,会随着价值的高低调整对信诺的程度,而六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它的约束力相当大,如果有人拿了六万两银子不办事,银子就会变成梦魇,缠得他连觉都睡不着——”
眼皮子忽然跳动,严逸山急忙道:
“银子现在何处?”
钱来发好整以暇的道:
“先要你—句承诺。”
吸一口气,严逸山略现紧张:
“这一切一—不会是个诡计吧?”
钱来发摇头道:
“若是诡计,我在其中会有什么利益?”
严逸山双手互叉,似乎连说话都显得艰难了:
“也罢……我答应站到你这一边。”
钱来发笑吟吟的道:
“好极了,逸山兄,这才是明智的抉择,至于该如何站到我这一边,在你点算银两的过程中,我会详细相告……”
焦二顺适时闪了过来,轻声轻气的道:
“来发爷,包括严大爷的酒菜帐,我全已会过了,是不是现在就请严大爷发财去?”
钱来发首先起身,顺手将桌上的小金元宝塞入严逸山的怀中,边眨眨眼道:
“这算见面礼,逸山兄,留着作个纪念吧。”
严逸山怀里揣进了这锭小小的金元宝,脑袋却乱哄哄的有如一团缠绕的丝麻,他茫茫然跟着钱来发与焦二顺往外走,似乎有种腾云驾务的感觉,要不是焦二顺提醒,他差点连支在凳旁的家伙都忘了带一—发财的滋味,居然也这般难辨甜酸苦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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