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众所周知,禁欲寡淡的人总是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不分春夏与秋冬。故季辞一身长裤也不足为奇;众继续周知,当运动状态的物体遇上保持静止的物体,将发生碰撞。
——如此,便很好解释,季辞一脚踩上自己长裤的裤角,猝不及防失去重心。他下意识去抓眼前的柜台,不料方才后退的两步完美地拉开了自己与柜台的距离。
他眼前闪过张艳微微睁大的双眼。
季辞冷静地扫过目光可及的地面——干净整洁,没有突出的尖锐物体。于是他做好了就地打滚、卸力的准备。
但奈何天不遂人愿。
后腰蓦然一紧,一道力沉沉压下,硬是止住了他前倾的趋向,使他向后直直栽去。
来人或是好意,只是颇有些矫枉过正,以至于季辞堪堪稳住的重心又迅速后跌。
前倾,意味着拥抱冰冷坚硬的地面;后跌,则意味着接触活人的身躯与体温。
于季辞而言,前者明显是更优选,但他却被强行碰瓷后者,或许为避免不合时宜,还得和日行一善的程咬金道声“谢谢”。
想想都令人感到窒息。
预料之中的触碰,身体与对方严丝合缝的一瞬,对方扣在自己腰间的手似乎紧了紧,头顶的呼吸也不易察觉地有所紊乱——当然,这些异动都被长于五感的季辞敏锐地捕捉到了;预料之外的……没有反感,没有抵触,甚至没有一蹿而上的颤栗。?这种从心理到生理的和平相处、毫不排斥,让季辞整个人从头到尾僵成一座雪花膏雕像。
极端的静谧之中,张艳的数数声清晰可闻。
“1、2、3、4、5、6……7、8、9……”
数到31的时候,身后的人终于撤了手,向后微微退了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张艳的报数也戛然而止。
医院格局颇深,住院部或是为病人修心养性着想,前有林木葱茏,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在门前台阶上投下一地细碎的影子,而医院前厅的LED吸顶灯晕开昏白的光圈。
顾意就站在日光与人造光中间的交错地带,左耳的耳钉泛出的幽蓝光芒比初见时似乎更加深邃。
他披着一件藏青色防晒薄外套,左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右手则贴着裤缝,很明显是刚刚收回的。
正是这只手,方才屈尊纡贵地拉了他一把。
季辞定了定心神,道:“是你。”顿了顿,又道了一声“……谢谢。”
顾意:“举手之劳,不必挂齿。”
他的目光越过季辞,落在秦艳的身上,随后缓缓点了点头:“好久不见,张医生。”
张艳露出有一点玩味的神色:“呦,顾小少爷,好久不见。”
两人相识,季辞丝毫不感诧异。毕竟张艳是本校的与特聘心理医生,与顾意这种风光无限的学生打过照面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顾意转向季辞:“有旧要叙?”
季辞:“没。”又问“你呢?”
顾意:“同上。行,那就走吧。”然后他生疏又礼貌地对秦艳说声“再会。”
张艳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两个字“再、会。”
顾意与季辞向电梯的方向走去。顾意低低地对季辞道:“已经安顿好了。去看看?”
季辞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到底是医院,贵宾客房也免不了消毒药水的味道,阿陈嫂僵直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半透明的管子。
小周和阿慕去隔壁咨询医生了,病房里极其安静,空调开得极低,仿佛连空气都冻结,季辞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冷藏库,而自己面对的只是一具干瘪的尸体。
他摇了摇头,想把这个荒谬的想法抛之脑后。
似乎为了打破这种冻结感,季辞难得主动出声:“医生说了什么吗?”
顾意:“HIV患者,内症外状都是情理之中。医生只说是风寒入侵。”
四个简简单单的字,就可以诠释一个鲜活生命的流逝。
生命有时就是薄如蝉翼,就是像绷紧了的弦,一拨即断。
季辞心生无端凄凉。有感于心,往往发于言。季辞一时没按捺住,就又主动开了口:“……我以前,有过一个很好的朋友。”
顾意没说话,静静等着他接下去。
季辞将目光放得很远很空:“她死了。?”
顾意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直接跳过了前因后果,就简单一句平铺直叙的结局。
他只好问:“怎么死的?”
季辞睫毛颤了颤:“割腕自杀。”
顾意:“……为什么?”
季辞涩声道:“遭遇强暴。”他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毫无起伏,就像是在念什么既定的台词“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迹象。”
他突然打了个寒颤,显示出难见的脆弱与不堪一击来,声音却是淡淡的“空调温度太低了。”
这句话说的很讨巧,一来是掩饰失态,二来是支走顾意去调高温度,为自己留下调整情绪的时间。
但他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顾意静静地看了看他一瞬,解下外套披在他身上,似乎想给他一个苍白无力的拥抱,手指在触到他外套下摆时,到底是瑟缩了,只轻声道:“都过去了。”
“好的,坏的;令人欣喜若狂的,令人形削骨瘦的;烂入尘泥的,刻骨铭心的……都过去了。”
顾意深吸一口气“你或许觉得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是……”
季辞却平静地打断了他:“没有,没有这么觉得。”
“谢谢你……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