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那人没有伸手去挡,任由那令箭打在自己身上,又弯腰去捡,拢在袖中,走了过来。
“我”终于抬眼去望他,神色却是一怔:“沈焉?你不是在京城?如何来了关外?”
原来他叫沈焉。
是他,我知道的,只用一眼,我便认出他了。
不想我们前世也是有勾连的。
他说:“楚维,收手吧。”
“我”似乎笑了。至少我感到自己僵硬的唇角动了动。
“我”语气似乎懒懒的,却无端生了一股凌厉感:“阁下真是胸怀天下,连敌人都怜惜。”
我心道,这怪腔怪调的都是什么话,下意识去咬下唇,却止不住恶语。
他沉声道:“医者无疆。战争有罪,百姓何辜。”
“我”似乎给他气笑了:“他们也屠杀我们的百姓!你这样真是……两边不讨好!你心里没数吗!”
我心道,这人其实很好的,每月都有那么几个日子下山,去给村民义诊,看着病人一点点好起来,笑得也很明朗。
他不言不语的,很安静地站在那里,乖巧至极,看得我心疼无比。
“我”和他谁也不说话,像是无声地较着劲。
到底是他先败下阵来,缓声道:“你屠杀降虏,是为不仁,历六界轮回,将转生他道……”
“我”斜眼看他:“阁下这是拐弯抹角地骂我是畜牲呢?”停了片刻,足下一蹬,凌空而起,取了那帐中铜镜,扔在他脚下,“阁下也不睁眼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我想掐死我自己了。
我几乎是我语音破碎地喊“住嘴啊”,但所有声响都无法发出。
他的脸,倏的便煞白了。
“我”扬声道:“来人!送客!”
他低低道:“不必劳烦。我自己识得路。”
说罢,他弯腰俯身,拾了那震出裂纹的铜镜,身形晃了晃,好容易才稳住,绷着他素来的挺拔姿态,步履仍是近乎从容的,缓步走了出去。
“我”缓缓瘫回椅上,以手扶额,一对兵士杵在帐口,想是听了“我”的传唤,不知该不该进来。
“我”没有抬头,嗓音极冷地说了声“滚”。
我缓了缓心神,这才注意到,自己在看一纸书信。
那字,笔锋很是凌厉,言语间都透露着狠戾。
是当今圣上的手笔。
信中皆是疑虑忌惮,末了,还点了一句——
“君之九族,皆在京都。”
我霎时明了。
“我”在用孤独一掷的决然,不留任何余地地剖出忠心。
为臣者,不在乎贤良,在乎众叛亲离。唯有这样的人,君上才敢用。
对敌人心狠手辣,对故人不念旧情。
十四
光沉响绝。
十五
再醒过来,仍是山中岁月,我对面的糟老头子仍在大口喝酒,桌子上燃起的香袅袅而起,竟然只烧了一小截。
却恍若隔世。
老头子见我醒了,笑道:“可是弄明白了?”
我问:“……沈焉呢?”
老头子指指窗前:“他前世死得比你早些,所以醒得也比你早,现在在那呢。”
我一扭头,就见沈焉背对着我们,站在窗前,盯着那扇已经被他钉死的窗子,看窗外并不能看到的风景。
我低声唤他:“沈焉。”
他没有说话。
我上前几步,从背后抱住他。
手触到他前襟,竟是湿了一片。
这孩子……哭了。
我们两厢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反手抱住我,箍得很紧很紧。
他哑声道:“楚维。”
我说:“对不起。”
这一声欠他的“对不起”,来得有些晚。
他说:“没关系。”
我说:“那好……下一句话,不要这么回答了。”我停了停,缓了缓呼吸,“我喜欢你。”
这一声欠他的喜欢,可能比“对不起”欠了更久。
在伤他以前,就开始思他念他。
那时我们都年少不懂风情。
也不记得是谁家宴,有人晕厥,他便上前布针,手指细细量过穴道,眉眼间的认真可以溺死人。
那便是一眼终身了。
十六
糟老头子翘着一只腿,抖动着提点我们:“我说,现在该回魂了啊,别光顾着情深啊。真是……叽叽歪歪的。”
沈焉答声“是”,看向糟老头子的目光突然有些一言难尽。
老头子还待再说什么,看见他的目光,瑟缩着往太师椅里躲,轻咳道:“咳……师父,那铜镜,您当初留给徒儿,如今就物归原主了。”
沈焉还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老头子一缩再缩:“咳,师父您看,徒儿为您守山守了两百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叫您一声乖徒儿……咳,您就高抬贵手忘了吧。别往心里去啊,小心伤了您老人家的肝肺。”
沈焉摇头道:“……我没生气,”他顿了片刻,认真地对老头子道,“谢谢,微桐,这么多年来,辛苦你了。”
刚才还嫌我们叽叽歪歪的老头子突然转身揩鼻子,大骂无良商家,说这破香薰得他眼睛疼。
我笑而不点破。
真好。
十七
沈焉布了神坛,反复确认了好几遍,似乎有些紧张。
我握住他的手,笑:“没事。实在不行,出了什么岔子,我来生还来寻你。”
然后被糟老头子强灌了几大口奇奇怪怪的药汁,说是洗洗我乱说的晦气。
所幸在沈焉那里,我不知已经喝过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了,适应良好地喝了。
不过沈焉在一旁站着,也不来阻止,只是眉眼含笑地望着我。
这个坏人。
十八
仪式很是成功。
一魂归位。
过程倒是极其痛苦。
于是我在沈焉那里正大光明地讨到好几个吻。
开始我只是哭唧唧地把唇覆上去,结果这人极其道貌岸然,按着我后脑就顺唇缝进来了。
我觉得比起灵魂归位的痛苦,我更可能会窒息而死。
老头子蹲在墙角,背对着我们,用那根香在地上画圈圈,任由我们俩亲得天昏地暗。
十九
灵魂归位后,我落下的病根也就根治了。
我同沈焉回了我们先前住的那山。
我同他走到了那千年古树前,开口问他:“你前世……比我死得早?”
他沉默了片刻,握住我的手,道:“是。”
我靠他近了些,问他:“何故?”
他抿唇不语。
但我也猜了个大概。
我叹一口气:“不是要医者无疆吗,为何要折了自己,替我逆天改命?”
他一把把我按在那颗算年龄可当我曾爷爷的树上,语气有些急:“……死太便宜你了,我想着,一定要让你来世还。”
我笑着摸上他的后领,把他拉过来一些,道:“感谢阁下大恩大德,让我能够来世为人,再见到你……不过,就算我真的当了小猫小狗,也想着要在路上与你萍水相逢,远远地,瞧上你一眼,这便也值当了。”
我几乎是贴在他耳边,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他说:“……那颗痣。”
我蹭了蹭他的脖子,道:“果然如此。”
我恍惚间想起自己曾说过“这有什么好听的,将军终归是要死的”,心中叹道,纵然我翻来覆去地死他百十遍,这人还是认得我的。
前世我被最信任的下属兼同袍一剑穿心,满眼惊愕。
那人跪在我面前,哭诉说他也有家小。
是了,皇上还是怕我功高震主,不肯放过我。
那人哭着求我原谅,我却没空搭理他。
我满眼满心,都是一个临终都见不上的人。
后来转世之时,阎王伸手在我面前隔空一点,那剑入的地方,便镶上一粒红痣。
隔帘闻得阎王叹,来世此见有缘人。
二十
我回过神来,想着前世的事结了,今生的还没有,便趴在他肩头,道歉:“其实我骗了你,我是有爹有娘的……”
他笑:“我知。”
我:“……”
他抓住我一根手指摇了摇:“编排得太蹩脚了。”
我:“……”
我道:“那你还留我。”
他将我那根手指收紧,拢在手中,摇头道:“看你的第一眼,就不想放你走了。”
原来这一世,也是一见钟情啊。
我也笑:“那你可知,我当时在想些什么?”
他摇头,我便靠在他耳边,道:“我在想,如果在死之前,能够……”
一句话说完,他攥着我的手指收得更紧了。
他又靠近了些,低声道:“时日方长。”
我直接将他的头按了下来。
这下是严丝合缝了。
是的,去日不可追,幸而明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