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算上一般,只有最近,才出了一篇让他稍微注意到一些的时政文章。
“你是说可以利用这次南地的冰灾,推广新种粮与耕种制度?”殷邛记忆力也不错,从一沓折页本里头抽出一个来打开,正是殷胥写的文章。
殷胥挑这个也是有原因的。作为一个废后过继下来的前冷宫皇子,虽如今殷邛面临的问题颇多,但必须选择一个实用、重要且各方势力都不牵扯的时政点来提议。
殷胥道:“机枢、神农等院立下已有百年,几日前上朝时,儿臣听有官员希望能将这些每年支出经费不费的机构,纳入工部下,削减开支,甚至直接取消它们的存在。儿臣不了解这被口诛笔伐最多的神农院,便查阅了许多资料。”
“神农院用于研发农耕林业畜牧技术,这些年的新成果都不太尽人意,新稻种的产量不过是比高祖时期提升了三成不到,但其习性都与旧稻种有不少相差,几次推广都由于种植方法的不注重而失败,百姓也不愿意去学习,因此一直没法推广。”
“不如直接利用这次机会,冻灾严重地区,只要是愿意使用新稻种,并学习新的耕种方式的民户,便可以降低赋税。”殷胥直视殷邛道:“赋税是按照年财产量比例来征收,如果新稻种能够推广,往年多三成的收成,往年少三成的赋税比例,最后的结果是征收上来的赋税应当只比往年少一成。这一成,朝廷应当还负担得起,只要过了这一年,之后往年恢复赋税比例,就能长期获得更高的赋税,百姓也不会感觉到压力,甚至冰灾后降低赋税比例的做法,也能体现隆恩浩荡。”
殷邛也在心中粗略的算了一下比例,的确是与他所说一致。这法子算不上多么出彩,却非常细致实用。
“你很了解这些技术,也很通算术?”殷邛眯眼问道。
“儿臣不喜欢读……圣贤书。只是想着先学点能切实用在百姓身上的东西。农是国之根本,或许是显宗中宗时候,神农院一直没有成果,也不受重视。但最近儿臣发现,神农院最近十几年却是研究出了许多值得推广的技术。”殷胥说着,将手中的折子递了过去。
“稻麦复种?水稻育秧?还有这个是什么……曲辕犁?”殷邛扫了一眼,发现这上边都是殷胥写下的对于种植方法与工具的总结,他年纪不大,读书也不多,倒是写了这样一手嶙峋傲骨的好字。
这手字真的很像高祖。
神农院相关的这些技术很细碎,殷邛平时都不会太主动关注,此时殷胥细细整理来,他倒是很有兴趣。
“你每个都与我解释解释。”殷邛可不希望这些都是殷胥不知道从哪里誊抄的,或者是薛菱、神农院让他撰写的,便将折子合上,让胥给他逐一解释原理。
殷胥靠近殷邛的书桌,展开了他桌面上卷起的羊皮地图,手指轻轻划在地图上:“与靺鞨交界的东北地区,土地肥沃,却由于积温不够,乃是一年一熟。关陇、华北之地两年三熟,江南一带也是一熟有余,两熟不足,唯有至广州港舶附近,则可以达到一年两熟。积温是取决作物成熟的关键,所谓稻麦复种,便是在一片田地上连续种植两季的作物。”
殷邛皱眉:“这一点在先魏的《齐民要术》中似乎有提及。”
殷胥:“是,但自两晋至南北,战乱不休,技术不足,各家均田没有统一管理,百姓对待土地的种植都不够精细。前南朝一直有加垦江南的土地面积,但是儿臣认为将一片土地加大利用,才是能显著提升农粮产量的方法。听闻神农院内的小片土地,使用复种制,纵然是在北地,复种后产量增加到了五成!若是在土地肥沃的南方,这个产量应该能直接增加一倍。”
殷邛愣了,他也有些激动:“若如你所说,一片土地上,分种两至三季作物,那的确是能达到南方全地区的一年两熟制。如此精细的种植作业,只怕是百姓未必能做得到。”
他猛地直起身子,疲惫的样子顿然一扫而空,翻出其他的折子,摊开在桌面上,心中盘算着。
殷胥却并不激动,只是垂眼等他发话。
殷邛两眼晶亮,纵然是布满血丝也不能阻止他的激动:“虽然实行起来可能会有种种预料不到的困难,但这好歹是有个方向。是你母亲与你提及过赋税问题?”
殷胥点头:“正是。这些想法也都是神农院之人研究出来的,儿臣只是思考整理后转达到御前来。”
殷邛抚膝笑叹:“你能关注这些实际的问题就很了不得了。你也是个没出过长安城的,倒是对于那些一年几熟的农耕状况十分了解。”
殷胥:“父皇在大兴宫中也见不到外人,听闻旁人传话遍知天下。儿臣也没有去过田间,但是可以向神农院之人讨教这些问题,从他们口中了解。”
殷邛:“不过没有离开过长安,没有去看过,再怎么问,很多事情也是不知道实行的困难啊。就如这耕种一事,高祖时期就不抑兼并,不少百姓失去土地而逃亡,前朝的租庸调制已经很难实行,高祖末期开始实行两税法。两税法增加了财政收入,也算是减轻了部分贫苦者的负担,可弊端仍然许多。土地兼并,百姓流离,必然昭示着国家根基不稳。”
殷胥听闻此言,开口道:“土地兼并,乃是千年不可避免的趋势,千万书中无不痛斥这种行为,认为百姓流离失所成为佃户,将会遭受更加的剥削,贫富不均,社会必定动荡。千年来无数士子、贫民的梦想,不过是土地分天下,不论是哪里闹出来的流匪、反贼,无不打着‘均分土地’的口号。”
“但儿臣认为,土地兼并乃是极难抵挡的趋势,若不能均户分田,仍可平天下!”
关于均分土地的好处,天下人几千年就有的都有一种共识。
就像是不论谁知道太阳是圆的一般,对于土地兼并,自秦皇汉武,至拓跋氏、萧氏,无不认为这是毁坏社会安定的毒瘤。
殷胥这句话仿佛是哗众取宠的反语,殷邛都气笑了:“刚刚还说复种制度能增加赋税,这头就想让百姓流离失所了?”
殷胥忽然退几步,俯身跪倒在殿前。
“儿臣认为,仍有一条出路,便是废奴婢制,使天下再无贱民!”
废奴婢制?!
殷邛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这句话如惊天霹雳炸在了万春殿里。
长安城外,纷飞雪天里。
四个养老般的男女坐在灰白筒楼子里玩掷卢。
珠月往细炭火炉上头煨的圆托盘里又倒了些冷水,滋滋啦啦腾起一大片白雾似的水汽,她拍了拍脸:“唉,我就不喜欢长安这地方,要不是因为小九,我何必搬回来,脸都干了。”
矮虎子瞪了她一眼:“枯皱老皮一张脸了,能不能别事儿多。咱今儿商量大事儿,你就别插嘴说那些有的没的。”
珠月听不得旁人说她老,气的桌子底下狠狠踩了矮虎子一脚。可惜矮虎子坐在胡椅上脚都够不着地,只让珠月蹬着了椅子腿,疼的脚趾头都麻了。
老秦咳了咳:“行了,如今说的是南千的事儿。乞伏,你确定南千都跟昭王走了?”
乞伏半天才道:“应该不会全都去了突厥。虽然说龙众分作了北机和南千,那也是中宗挂了个名,要咱们南北两边不要牵扯太深。谁能想到中宗这么偏袒他这个儿子啊……”
中宗当年将龙众七支分散,四支在北,三支在南。
看起来挺公平的,实际却不然。
四支在北,环绕长安,中宗本来是为了方便临时启用。却不料位置太近,太后看的太紧、反倒让这四支一动不敢动,成了压在五行山下毛都耗秃了的猴子。
而另外三支,在天高皇帝远的南方,再怎么差,只要能伸展手脚,也比他们好。
中宗的偏袒就在于,他大概预料到昭王会被带到南方,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回到长安,便两边分立两位接引人,而昭王怕是在几年前就已经找到了南方的那三支。
而那三支是否跟着昭王去了突厥,或是这么些年,他们已经发展成了何等样子,如今的龙众已经很难完全得知了。
珠月骂道:“我不明白,怎么会有南千的人去了突厥,纵然就是这么多年半死不活没人管,心里有些怨怒,可是若连叛国之事都做的出来,那骨子里就是真烂了!”
老秦道:“哼,别说他们了,中宗自己最疼爱的儿子都跑到了突厥去给鞑子作狗了。”
乞伏是个唐僧嘴的好脾气:“唉,也不能说这个。中宗再怎么疼爱昭王,可昭王的日子过的有半点好么?听闻他十三四岁才从偏宅接到崔式手边去,之前是怎么长大的都不清楚呢。”
珠月却摇头:“一个残废,夺皇位也不成了,就想灭了大邺么?恕我理解不了这么烈的想法,吃的是大邺的米,喝的是大邺的水,被这片土地养大,纵然只是个贫民,也不能去投敌,更何况他还是个王爷!”
一圈打马吊的四个人陷入了忧国忧民的沉默,珠月最后扔了个骰子,起身道:“走了。”
三个男人起来收拾东西,这回各自分别,却不知是从这楼里分别,更是要离开长安,去办好手头上接下的事情了。
“陆虎,你那徒弟啥时候能回来?”老秦问了一句矮虎子。
“谁知道呢,他是要把陆行帮都带回长安来,怕是快不了啊。”
在陆行帮的队伍往东艰难行进的时候,更往北,凉州大营往北的雪海刀风里,也有一处扎根的营地,暂时一阵无风的寂静,一断笛声毫无阻隔的流入厚重的营帐。
营帐内一位年轻的小可汗正与一群武将坐在一处,脚下是落满黄沙的厚牛皮地图,一群人正讨论着,外头传来了笛声。
小可汗贺逻鹘笑着放下手中的马鞭道:“是先生,快请他进来。”
“那位不愿意进来,说是想请小可汗去外头谈话。”卫兵垂头道。
旁边的武将显得有些恼火,贺逻鹘却不在意,裹上了披风,掀开层叠的帐帘走出去。外头蓝天雪海,无风时是泾渭分明的蓝白两色。
外头不远处一条长凳上坐着一道人影,带着雪渣的灰色披风,青灰色薄冠,脑后垂着两道熨帖的带子,脊背笔直,端放的两膝撑开青色棉麻衣摆,宽袖滑下,手中拈着一柄黑玉青缨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