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抬手递在火舌上,易燃的薄宣窜起火光,映亮了他半边脸:“早一段时间不就偷偷进了宫么?你找到了龙众,却还能这么沉得住气呆在崔府啊。”
言玉表情恭敬,动作却随意的扯了软垫跪坐在桌边:“崔公认为我若真得了龙众,还会在这里么?”
“怎么?你入宫没找到那接应人?”崔式挑了挑眉毛看他。
“找到了,密言也一字误差。可在我之前,有人找到了龙众。”言玉的手指拿起桌子上一张裁剪过的宣纸,顺手叠着。
“什么?!”崔式这才是微微变了脸色:“圣人没有得到龙众是已经确定的事,除了你,谁还能得知那密言!”
言玉似笑非笑:“崔公倒是认定圣人会对您说真话。”
“我怎可能只是信他的话,大邺历代帝王均得龙众相助,邛不得龙众一直是他的痛处,若是他有龙众,必定早就用其相助对付世家,或是对外宣称龙众在手以正自己的名声!他比谁都着急。”崔式摇了摇头:“还有旁人?”
“若是旁人知道密言,一定是在中宗临死前得知的,十四年前用了密言,龙众如今应当已经壮大,早就应该有龙众的痕迹了。”言玉思忖道:“我并不认为是十几年前就有人找到了龙众,或许是中宗有后招,或将密言与接应人的内容放在了其他处,待旁人发现。”
“其他的呢?接应人对你还有说了什么?”崔式皱眉。
言玉灵巧的手指已经将那薄宣叠成了一个小□□,手指压了压,一戳一蹦哒。
言玉轻笑:“那人与我说,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便是杀死下一个来找他的人。显然那个找到龙众的人,也很清楚我的存在。”
既然是清楚言玉的存在,那必定是十四年前殷邛登基时就活着的人。
“所以你现在打算如何?”崔式眯了眯眼睛:“我想着你回了长安,得了龙众必定会离开。到时候我再找个旁的理由来搪塞季明,如今你倒是安安稳稳又打算留下了。”
“我一无所有,只能留下。更何况,我并不认为龙众真的被人所完全掌控。”言玉笑了。
崔式看了他一眼:“明日中秋,我与季明都要入宫,你不若随着去一趟,见她一面。”
言玉愣了:“见她……见她做什么?”
“见她一面,就离开长安吧。贺拔庆元带季明往波斯去,这一路上离开的机会多得很。我并不希望从波斯回来之后,还在崔家见到你。”崔式道。
“……”言玉怔忪,半晌才笑道:“崔公好手段,家事、君臣,什么都处理的滴水不露,那个都不愿意得罪。”
崔式道:“我带你回长安,实际并不怕你找到龙众。纵然你拿回应有的东西,十几年过去了,邛已站稳,你也做不出什么大举动。”
于家事,他对得起崔太妃的承诺,于君臣,他不肯让邛受到威胁,纵然是于前朝,他也对得起中宗的遗嘱,对得起他自个儿。
崔式跪坐桌边,轻敲了敲桌面:“我这些年对你算不得好,让你做着奴仆的事。可我对你,也说不上差,从未封堵你的视听,养废你的行德。”
言玉垂下眼去,不再言语。
“没有好坏,没有爱恨,我无需你把我们当做家人。”崔式顿了一顿,继续道。
“这里得了消息,她会去参加中秋宫宴,难得多少年她露面一次,你不见她一面,后头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崔式这话,也是在赶他了。
说到这地步,也是完全都没给他选择的余地,就跟当年一样。
“季明呢?她会问的。”言玉抬起眼来,忽有些固执的道。
“若是你得了龙众,你会怎么跟她说你要离开一事?”崔式反问道。
“我打算便说……我得病去南地修养便是。”言玉轻声道。
崔式笑了:“你倒是还给自己留条后路。可我不会这么做,往波斯路上,长途漫漫,天灾*频发。您最好一死百了,别给她一个再见到你的机会。”
“……”言玉嘴唇翕动:“怕是她心中难过。”
“生离死别,她见过一回。你于她再怎么重,可还能重过她生母?”崔式冷笑:“你再怎么认定命运不公,可至少生母还在,只是相隔两地。对她而言,跟你当年同样的年纪,那一年经历的苦楚未曾少过半分!”
崔式伸手抓着桌角,生生忍住了才道:“你的悲剧,是因为投错了胎。她的悲剧,却与你相连!”
言玉身子大震,猛地抬起头来。
“言已至此,不必多说。她今日淋了雨,纵然一向无病,到底是女儿身子,你叫人多看几趟,可别发了热。”崔式转过头去。
“……是。”言玉缓缓低下头去,躬身退出书房。
他抬头望了一眼因中秋而格外明亮的月色,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往外走去。
这崔家能容他十几年已经是不易,时机本早就到了,他一直拖到了今日。
至少走之前,再试探龙众一番。
言玉所说的龙众并非被人掌控,实在是有原因的。只因那王禄不可能不认识他,当日在屋内与王禄搏斗之时,他虽有遮面,但狭小空间内武功难以施展,王禄又出手迅速,便被扯掉了面巾。
王禄早知道来的是他。
王禄见了他一眼,却停了动作,半天只道是:“……我们等了你十几年。可你来得太晚了。你走吧,我这回不能杀你。”
言玉自宫中离开,一是在找寻那得到龙众之人。二则是,等那人派遣龙众来杀他。
然而一等这么久也没人来杀他,看来王禄对龙众现任的主子隐瞒了他的存在,甚至连龙众其他人也没告知啊。
这倒是让言玉觉得有意思了,想不到王禄如此念旧情,也想来这位龙众的主子也并不是那么眼界通天啊。
他回到廊下往崔季明屋里头去,两个女侍跪坐在门外垂头昏昏欲睡,屋里头一片漆黑。
他没有电灯,摸索着走到里间,崔季明哪里有白日里淋过雨的样子,睡的四仰八叉,头发乱的像草,脸半截埋在被子里。
言玉伸手将她伸到床外的手给塞进被子里去,手指触碰到的却是她掌心发硬的厚茧,指肚上粗糙的惊人,他轻轻捏紧了那只还没完全长大却拿得稳硬弓的手。
若是贺拔明珠没有死,若是她没有自个儿跟着流民走回建康附近,是不是她会如今被人叫做崔三娘,十三四岁已经可以提着最时兴的轻薄裙装,和郑、王二家的娘子们谈笑一处,手执团扇扑流萤。
她或许没有舒窈那么娇小白净,或许也是笑若春风,眉眼明媚。
或许在这个年纪,她考虑的不再是凉州大营,不是骑马射箭,而是再过一两年如何嫁个如意郎君了。若真是那样,言玉心里头又觉宽慰,又觉得缺了些什么。
他正想着,忽然崔季明无意识的抽回手去,挠了挠肚皮,转身夹着被子睡滚进床深处,然后……
“噗。”一声既不可闻的声音。
言玉愣了愣,在他的常识中,这种声音一般来自放屁。
“……噗。”又一声。
这回没错了。
言玉简直要怒摔了!他脑海中那个提裙轻笑眉眼明媚的女装崔季明,怎么都跟眼前这个睡觉磨牙放屁的小混蛋没什么关系啊!
这个味儿的确不适合他感伤,言玉十分现实的选择了撤。
待他走了有一会儿,崔季明才转过身来捏着鼻子,偷偷爬下床开了点窗缝。
她睡觉浅,言玉一进来她就知道。
往日里言玉也会起身披衣看她几次,她基本都知道,可这回他怎么还捏着她手不撒开了。
刚刚那气氛怎么都叫一个尴尬,崔季明闭眼感受着某人摩挲着还上瘾了,痒的她在被子下头死死掐着自个儿大腿生怕受不了乱动。
这要是乱动被发现了,对脸打声招呼岂不更尴尬。
也不知道言玉今日怎么了,他半天还不撤,崔季明已经快痒疯了只好出此下策。却不料晚餐吃了两个萝卜,生憋出来的屁,这味儿她自个儿都忍不了了。
这才刚推开窗户,崔季明往外望去,差点吓尿。
“言、言玉,好巧,你赏……赏月呢?”她对着窗外似笑非笑,似乎早就在等着她的言玉结结巴巴道。
“你倒是没学点好。”他无奈笑道:“快去睡吧,你开了窗半夜又别受了凉,我一会儿过来给你关窗。”
“哎。”崔季明干笑两声,麻溜滚回去。
言玉笑:“要不我再给你吹一曲?催催眠?”
崔季明立马从床上弹起来,如临大敌:“别,您放过我吧。听了都快十年了,我这耳朵都会唱了。”
言玉笑了笑:“那你快睡,不许再闹。”
她立刻挺尸在床上,适时发出两声夸张的轻鼾。
窗外传来了言玉轻轻的笑声。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