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读着千字文,嘉树已经打着哈欠撑不住身子,脑袋架在殷胥肩上。
柘城也是念的眼睛疼,实在是撑不住了,却又有些不甘心:“我就最讨厌读书写字儿这种事情,可兆都已经读过好多书了,跟他一比我就跟村夫文盲一样。”
“不用急,慢慢来。”殷胥收起折页本:“这一时抱佛脚也没用,这是要扎根的基础。”
他又简言问:“兆跟你相处的如何?”
“说是如何……”柘城是个藏不住事儿的性子,撇了撇嘴却也只说道:“还行吧。”
万贵妃倒是平常对他,可兆到现在都没有跟柘城说过超过三句话,也对他视若无睹。不过柘城要求也不高,吃饱穿暖就行了,他还不想去理兆呢。
殷胥拿了桌案上的枣豆玉露团递给了柘城,又去倒了两杯热水。
柘城咬一口那油腻的炸点,似乎憋了好久终于找着人说了。
“万贵妃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去皇后宫里坐着,似乎和皇后关系很好,可兆却没有跟修、泽一起读书骑马,万贵妃说是兆性格不好,她不许他多出来,好好修养性格……”
“兆的确是有点臭脾气,但也没有顶撞过万贵妃。但是我见他好几次跪在万贵妃面前挨揍,贵妃就拿木棍往他身上死命抽,一开始我还吓了一跳,我以为万贵妃喜欢打人,可她却都没有对我凶一句。”柘城心有余悸说道。
“反正我感觉,兆挺听他阿娘的话,他跟我没什么交流,不过我看他屋里总是夜半还亮着灯,他挺刻苦的,但也性格蛮暴躁的,我主动跟他说话,他好几次都烦的想要来打我。”柘城这会儿也觉得说出来的跟之前‘还好’二字不符。
“嗯。”殷胥扮演者一个非常好的听众形象,又给他递了一块糕点。
“我就没理他嘛!”柘城忽然觉得殷胥脑子清楚以后简直贴心,就忍不住多说几句,忽然看着有人没有通报就掀开帐帘走进来。
“阿兄。”两个人起身,走进来的正是太子泽。
不是在正式场合,他们自然不必叫泽为皇兄,而大邺宫廷之中,兄弟父母之间称谓也很亲近,和民间家庭也没有太大区别,就算是前世殷胥登基后,也会因为年纪较小,所以在近臣面前自称我或吾。
“不用行礼,嘉树果然在你这里。”泽看着躺在殷胥床铺上睡成一团的嘉树笑了:“阿娘说嘉树夜半也不回来有些担心,我想来应该跑到你这里了,他睡着了么?让下人抱他回去吧。”
毕竟是嘉树比泽小五岁多,泽像是照顾小孩儿一样对他。
皇后只是问了一句,他才是真的有点担心的那个。
殷胥点头,看着泽身后的黄门将嘉树从床上抱起来。嘉树哼唧了两声还是没醒,扒在那黄门肩头继续睡的踏实。
柘城拿起披风递过去:“还是盖上吧,别夜里风大风寒了。”
……等等,那个披风你不刚刚包过脚么?!
殷胥脸上抽搐了一下装作没看见。泽点了点头,道:“柘城,你也别睡在这里,若是万贵妃找不见你必定也要担心的。”
毕竟是长兄,柘城对泽态度还是很恭敬,点头应下,偷偷拿起没吃完的点心跟着走出帐篷去。
柘城倒是知道万贵妃可不会担心他,他倒有点羡慕嘉树了。
被人挂念着,倒真像是个亲生的。
太子泽顺着帐篷之间的小路往自个儿的帐内走去时,忽地看着帐外站着个老者,愣了一下:“您是……”
“臣林询谦,是殿下阿娘的父亲。”那老者笑着行礼。
哦,原来这就是他的阿公,也算得上大邺的国丈了。
太子泽也笑起来,叫身边黄门将嘉树送回去,便热络的走上前去:“见过阿公,没想到泽不过是之前提一句,阿公这么晚也来了。”
林家虽然是乡下亲戚那种寒门,太子泽却不疏远,相较于那些高门大族,自个儿娘亲本家才是最值得信任的啊,他还有许多事情要仰仗着刚刚准备常驻长安的林家,便弯腰叉手认真的给林询谦行了个礼。
林询谦连忙去拦,笑道:“太子殿下既然召臣前来,不如帐内细谈。”
泽笑着掀开帐帘:“阿公请。”
**
第二日,崔季明起了个早。
这是正式围猎的开始,她早饭就吃的满嘴流油直打嗝,给金龙鱼洗过澡之后就牵马随着贺拔庆元往营地外走去。
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在营地外侧做准备,几百侍卫黑甲侍于两侧。
大邺贵族喜珍奇野兽,行猎是个显摆的好时候,比如各家都养得起的鹰隼,再比如只有皇帝才养得起的驯豹,殷邛身边近侍就替他牵了一头较为年幼的黑豹,那黑豹懒懒的晃动着尾巴,引来了无数艳羡的目光。
殷邛换上了骑装在最前头,却没想到离他最近的不是太子,而是同样一身男装打扮得薛妃。
她身量高挑,虽生的明艳娇媚,却很衬那宝蓝色边纹骑装,带着皮质手套,挽弓坐在马上与殷邛说话。
长安贵族女子,基本一般多都会骑射,甚至不少还十分擅长,行猎时候不输男儿,但说的是北方长安洛阳一带的。
万贵妃与皇后是南地民女出身,走的是小家碧玉温柔体贴路线,这种事情自然跟她们没有关系。
别说是后宫,就算是朝堂上,南北的差异也十分明显能看出来。
崔季明这个年纪自然不能去参政,但是行猎场可是为数不多能让她见到这么多人的场面,明显就感觉到了大邺官员气质的差别。
大邺本就是南北朝后的朝代,不过百年,各地还没有被过多的同化。
邺高祖虽然南朝出身,却性格开放自由,颇有北地胡人性格。
他让太子娶了鲜卑宇文氏,但可惜太子虽迎娶了鲜卑世家女,但却没活到登基那天,显宗便是高祖的嫡孙。
后来高祖迎南朝氏族北迁,也在朝堂上重用鲜卑氏族。
鲜卑族在孝文帝死后想要重新改回鲜卑姓氏,邺高祖也表示了支持。
于是北方的贵族继续保持自己的风格,南方的氏族入朝为官后则想要通过强大的宗族关系来把持朝政,两方互不相让,各有各自的活法,在行猎场上就能看出来不同。
北方贵族胡汉混合,善骑射,着胡服,多出武将与长安近臣,意气风发,尚武尚食,痴迷西域进贡,基本那帮喜欢跳舞奏乐的贵族大多数属于偏北地的贵族。
北方贵族按地域分便是山东豪族与关陇集团,按姓氏分,有虏姓与郡姓。虏姓主要是贺拔、尉迟、纥奚等等鲜卑贵族为主,郡姓泽以关中、山东二地的贵族为主,包括崔姓在内的五姓与韦、裴、柳、薛、杨这一类的关中高门大族。
当然这些高门世家中,先晋之时大部分也将主心骨南迁,比如清河崔家的余杭分支、二堂嫂出身的太原王氏祖上也有大部分同胞迁往南地。大邺的北方贵族一般指的是这些姓氏中留下来曾辅佐前朝拓跋氏的那几支。
其中崔夜用所代表的长安这一支崔家,乃是北魏崔挺后代,就是北地汉人的代表之一。
不过就算这种从南北时期就呆在北地的崔家,也有一种文人的矜持和傲然,和鲜卑贵族不太合,你就能想象出那些一直扎根在南方的氏族大概是什么样子了。
行猎场上,他们也有参与,身着窄袖骑装却仍然能从发式、胡须和气质上辨认出来,家族成员较多,相较于北地贵族的意气风发,他们稍显得沉默与固守,优雅与矜慢,不过毕竟大邺社会风气就比较随意,他们也沾染了不少。
相较于前朝北魏还带有部落痕迹的并不完全成熟的政治体系,大邺立国之初,更多的参考了南地的制度与规章,也就使得南地官员对于官场更加如鱼得水。尚诗痴棋,多出进士学者,他们对于长安这样的北方城市也影响巨大。
南地氏族以永嘉之乱南渡的侨姓何、谢、萧、黄以及五姓为主,与东南本来就有的几大姓氏姻亲,形成了南方的家族团体。
不过,南地贵族的矜默不代表他们是弱势的一方,他们占据了大邺各地的实权官职,也代表了大邺知识文化、文人气派的最高水准,默不作声的耳濡目染的用高逼格文化水平统化着大邺。
不说已经人丁凋零的贺拔氏这一类鲜卑贵族还想着学南人,就连崔氏这类关中、山东五姓,都开始想和南地氏族通婚,与南迁的同姓氏族联系归宗。
嘛,不过人大概都是这样,甜咸粽子还互相看不惯呢,对于出身,总会忍不住在心里分个三六九等,谁都看不惯谁。南地氏族看不惯当年留在北方的各大郡姓,北方郡姓看不起更北边来的土著鲜卑,鲜卑人看不惯更更更往外来的杂胡人种,杂胡人种就看不起……呃……
他们大概窝里也斗吧。
所以说看着大邺国风像是偏北地,然而实际南北两方的氏族博弈,真的谁输谁赢还说不准。
但在行猎场上,北地氏族可算是赢定了。
贺拔庆元毕竟是老将,这种行猎对他来说跟玩游戏一样,几个独孤、尉迟家的也都兴趣寡淡,跟孩子们入了山林寻找着有挑战性一点的猎物,什么野鹿兔子啊,就留给别人耍吧。
崔季明在马背上只打哈欠,想着大邺一天吃两顿,生怕饿着,吃的直打嗝,结果到马背上颠簸起来直想吐。
随着贺拔庆元并入山林深处,金龙鱼随小路往半山腰而去,俯视下头可以看到皇家浩浩荡荡的马队,也能依稀找到这个年纪仍然能骑在马背上持弓的崔夜用,和如同秋游一样悠闲慢悠的南邦。
嘛,行猎真无聊。崔季明以前呆在朔方,那时候营地外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夜里骑马跟着一帮军营汉子出去围狼套马,到了冬天还去捉黄皮子。
黄皮子就是黄鼠狼,草原上的都长得贼瘦,行动也快,到军营里屁股上绑着火绳,点着了一帮人围着黄皮子跺脚,看它吓得上蹿下跳,众人笑的前仰后合。
那时候真是打猎,这围着一帮侍卫算是什么行猎啊,而且长安由于人口太多了,附近很多山林都给砍没了,如同她现代的城市化一样,长安附近的环境恶化的也挺厉害的,最近这两年根本见不到大型动物了。
崔季明俯身打着草丛,期盼着蹦出一两只肥兔子也行,她一刀插了晚上加个餐。
忽地崔季明听到耳边一阵震动吼声,金龙鱼那小怂样都跟这抖了一抖,她转过头去。
卧槽——
还他娘的不是皇家行猎必备之大黑熊么?!
还是一群!在山坡上部远处突出的一块大石上立着,有三四只成年黑熊,以及七到八只大小不一的幼熊,瞪视着他们一行人,开始缓缓靠近过来。
那应该是正儿八经的野熊,皮毛上有不少咬痕抓痕,大概是金龙鱼的毛色在阳光下太耀眼,一帮红了眼的黑熊,竟然先注意到金龙鱼,从大石上攀下真的是冲她而来。
熊这种东西,近距离看起来比想象中高大太多。
贺拔庆元和家臣家将、言玉走的是小道,身边就几个人,贺拔庆元豪爽大笑一声,便要去拿弓生撕野熊,可这才几个人,熊的数量都比他们多。
崔季明虽然不过是吓了一跳,可金龙鱼已经吓得屁滚尿了。
它才没多大,虽跑过远路却没怎么见过野兽,金龙鱼撩起蹄子就往后撤,那几头成年巨熊首当其冲气势惊人,贺拔庆元年纪已经不轻,却还当自己是当年的意气少年,贺拔府亲卫人数太少,崔季明看着贺拔庆元野心勃勃往前冲,有些心惊喊道:“阿公,莫要与这几只巨熊正面相对!”
阿公你已经五十啦不要闹好么?!
五十在大邺已经算得上老叟了,你还敢就带几个人跟一群熊拼?!
眼看着那些熊是朝着崔季明膝下闪闪发亮的金龙鱼来了,贺拔庆元也有些心惊,金龙鱼却几乎是腿都哆嗦的转头就跨草丛往山下窜,它上辈子就是一条细狗,竟然在山坡上蹦跶着喷着口水就往下窜,叫的像被咬到屁股的野驴。
崔季明虽然害怕,但看到自己的爱马怂的跟狗一样,窜着蹦跶着就往下头人多的地方窜,也是有些觉得丢人,身后黑熊的叫声传来,好像几只巨熊都朝她追来!
下头正是一群慢悠晃荡的人马,她恰好冲向皇家队伍的队尾与后头郑、王二家之间,金龙鱼刚穿过一片灌木草丛,窜到人群之中引起一片惊呼,回头就看到了几只巨熊的爪子几乎要扑到金龙鱼的肥臀!
人群看到冲来的黑熊顿时一片混乱,那几只黑熊撞入一群马匹之中,众人连忙拔刀架弓,前头走过去的皇帝皇子众人也都转过头来看发生了什么,那几只成年黑熊摇头晃脑就往人群扑去!
不过崔季明幸好撞来的的位置还不错,皇家队尾是羽林宿卫,郑王二氏家族并马而行,打前阵的也是自家私兵,崔季明就冲进了兵窝子里。
郑王二氏的男人连忙策马后退,保护各家少年郎,羽林卫被冲散以后立刻集结,几只黑熊疯起来不像样,崔季明看着贺拔庆元满脸担忧的带着言玉也策马从半山腰冲下来,连忙抬手呼唤。
贺拔庆元看见她松了一口气,拔出刀来。
崔季明是不太喜欢动刀,这会儿一条窄道上已经混乱不堪,随意放箭还可能伤到贵人,她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羽林卫中,正是当初接崔式进长安的二堂叔崔岁山,他乃是羽林中郎将,崔季明心下一转,将拔佩刀的手收回,往后退去。
“崔家三郎,崔三!快来快来,那里危险!”她忽然停着有几个人叫她,转过脸去,郑王两家一帮子不认识的人,正在朝她招呼。
崔季明眼看着都不认识,却还是避开混乱,朝那边而去。
“天呐,三郎你可知道有多危险,幸好你的马机灵,刚刚从上边蹿下来,慢几步就被那熊给扑了!”几个也不过二十岁上下的男子拍了拍他肩膀道:“你可先别过去,咱们看他们杀了熊再说。”
崔季明笑着拱了拱手,几个人看她面露迷茫,笑了起来:“三郎看来是刚来长安不认识我们,我几个是郑家的,他是王家的。”
一个跟她年纪相仿,却白胖圆润的少年也笑道:“你们崔家和郑、王两家是世代姻亲啊!你的二堂叔就娶了我的堂姑呀!你的大堂叔也娶得是王家长房嫡三女呀!”
……我阿耶的二堂哥的媳妇是你阿耶的堂姐妹……
这也能是亲戚啊!
崔季明倒是听说崔家不论是清河房、还是长安这一支,基本上都与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两家互相通婚,不与外姓姻亲,三家的关系在五姓之中很亲近,她赶忙点头谢过。
或许是大邺百姓也实在是本来就活络热情,她身上沾了不少草叶,那些长辈小辈还给她拍去草叶,伸过手来摸金龙鱼的鬃辫,那个刚刚说话的胖乎乎郑家少年,也贴过来与她并行着往后退去,笑道:“你可真胆大,这马也是灵活,从那坡上跑下来,要是庸马,早就摔断了腿。”
崔季明笑笑不说话。
金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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