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女人是两种不同的生物,尽管后者囊括了前者。那是很久远的事了,记忆是无法埋葬的,往事如一条狂妄的老狗,你以为你躲得够远了,可一回望,它还在那里狂吠。
傅少爷看着他的太太,眼下一副拒他千里之外的样子,他对她没兴趣的时候,她时刻去招惹她;等他稍微对她有了点兴趣,她又总是说不。傅少爷想,那句描述女人的话大抵是没错的。
他懒得应付她的曲折心思,可毕竟是他把她给摔的,无论怎样,这么对一个女人,都是说不过去的,摔了她又抛下她也绝对不是绅士所为。
杜加林由于太痛发出呻吟声。
“你是故意的吧。”
她于是忍住不叫,身体的痛是一方面,她陷入了一股自怨自艾的情绪。她以前总是把自己的软弱和无力归结到毕竟是书生上去,可即使是书生,也有文天祥那样的,况且,她的学问比周老先生差得多,也好意思用人家的话标榜自己。这样想着,她不争气地留了一滴眼泪,她装作要擦汗的样子,“都九月了,怎么还这样热?”
“你未免也太weak了吧。”
“你说得对。”他一语双关,既嘲笑她身体虚弱,一摔就倒;又讽刺她精神软弱,这点儿破事儿也流眼泪。杜加林想,他说得对,她从不敢单刀直入,遇事只想着迂回,九曲十八弯之后总是偏离了目标。她要想离婚,就应该旗帜鲜明地表明态度,而不是他反对她就后退一步,这实在太软弱了。
“你以后也该锻炼锻炼身体了。”
“您说得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虚弱意志就不免软弱,此时她提离婚,不仅不决绝,反而会显得像撒娇。一个意志坚定的人非得有健康的身体支持不可。说完她又补充道,“你可以走了。”
“你真的疼?”
杜加林咬着牙说:“我一点儿都不疼。”
她哪里像不疼的样子?傅与乔想,他这位夫人的话以后一律往相反的方向去理解就可以了。她让他走,其实是让他留下;她说不疼,当然是疼。他让人专门去请了骨科大夫:“不行的话,明天去拍X线片。”他给她披了衣服,等着大夫到。
她实在可怜,也有一份他的责任,可他实在找不着话来安慰她。他从书房拿了文件来看,又给她取了八卦小报让他看。他坐在沙发上,她倚在床上,两厢无事。
大夫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两人看上去都是衣冠齐整要出门的样子。傅少爷脱下的马甲和西装又妥帖地穿在了他的身上,领带也打得很漂亮。她头发梳得很整齐,发网好好地罩在头发上,插着钗子。
两人统一了说辞,说是杜加林进屋的时候没开灯不小心摔的。
大夫这种事见得多了,对他们的说辞并不感到奇怪。大夫隔着衣料给她正了骨,开了外敷的药油和药膏,建议她卧床休息,千万不要再有剧烈的运动。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传遍傅公馆自然费不了什么功夫。杜二小姐虽然和她关系算不上多好,但毕竟是血缘至亲,又同住同一个屋檐下,也去到她的卧室表示关心,“姊姊,难为你现在还用这张床。”
杜加林只能苦笑,她这脆弱的身子骨躺在这张同样脆弱的床上,也不知道谁更受折磨。一百年前造这张床的木匠一定是偷工减料了,卯榫结构不应该很结实嘛。
杜二小姐走后,杜加林叮嘱小翠五姨娘来了就说自己在休息,可还没等她嘱咐完,这位姨娘就风风火火地来了。有人关心她总是好的,她理应心存感激,但一想到她即将出口的话……
五姨娘扯了张方凳坐在床头。
“听说是半夜把大夫叫来的?”
“没那么晚。”
“你这药也太见效了吧。”
沉默。
“不过,虽然你们年轻,也不能总这么折腾……”
只能沉默。
“你不能什么都由着他,你这三天两头的受伤,我都为你心疼,总得让他顾忌些。”
五姨娘虽然说得和事实满拧,但她有一点儿说得对,她再这么下去,可能等不到沉船遇难,这身体就报废了。
五姨娘摸了摸床,“不过,你这床也太脆弱了些吧。”
杜加林仰头看着天花板,她不知道昨晚真实发生的事更丢人,而是五姨娘想象的更丢人些。
为了她的脸面,这个家她也不能再长久地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