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卫之恶名却如雷贯耳。听说他们惯会罗织罪名构陷官员,爹爹为官一向耿直清正,在朝中固是有陈阁老这样的好官赏识,只怕得罪的官员也不在少数,这种时候,又何必再得罪锦衣卫,惹祸上身呢?”
杨氏听她这一席话,觉得有理,却还是有些犹疑,道:“你爹那个性子你也不是不知,决定的事哪有那么容易更改?”
殷素琬道:“娘,您只跟他说,凡事不能只看一面。今日之事,说实话衔蝉被那买臣刚挟持并非锦衣卫之过,若非那沈千户当机立断一剑将买臣刚斩了,衔蝉还不知会如何。如今虽是惊吓过度,可好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不是?”
杨氏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也有理,只是,衔蝉这孩子素来胆小,经此一吓,也不知会不会致病?她自小身子又不好,这两年好容易看着好些了,谁知又遇见这样的事。”想起幼*女可怜,杨氏忍不住拭起泪来。
“娘,衔蝉心眼大,待她醒了我好生宽慰她,应是不会有大碍。您自己身子也不好,可别急坏了。”殷素琬扶着杨氏轻声道。
杨氏点点头,道:“那你先守着她,我去你爹那儿看看。”
殷素琬送杨氏出了门,转回房里,对守在床前的姨娘周氏以及四妹殷素玫道:“周姨娘,四妹妹,你们也累了半夜了,且回去休息吧,衔蝉这里我守着就好了。”
殷素玫道:“三姐姐,你还要绣嫁妆,还是我守着小妹吧。”
殷素琬脸微红,道:“也不急在这一时,你与姨娘先回去休息,后半夜我若撑不住,你再来换我。”
殷素玫刚想答应,周姨娘在一旁道:“婉儿,玫儿不放心小妹,你硬赶她回去她也睡不着,不若你们姐妹俩先在这守着,后半夜我来换你们。你们正好做个伴,说说话。”
殷素玫看着周姨娘,周姨娘向她使了个眼色,殷素玫便低下脸去,少时,伸手握着殷素琬的手道:“三姐姐,就让我在这里陪你吧。”
殷素琬见状,只能答应。
书房,殷秀岳正奋笔疾书,杨氏带着丫鬟端了一盏热茶过来。
殷秀岳满腹心思都在奏折上,无心理她。杨氏见状,便屏退丫鬟,亲自站在桌边替殷秀岳磨墨。
片刻过后,殷秀岳搁了笔,端起茶盏,这才看到站在桌边磨墨的是杨氏,惊讶道:“夫人,这么晚了你不休息,来这里作甚?”
杨氏叹了口气,道:“衔蝉经此大难,能全须全尾地回来,真是菩萨保佑,改日我想约上我嫂子去天界寺上个香,顺便也议议婉儿与文若的婚事。”
殷秀岳抿了口茶,道:“也好。”说着放下茶杯,拿起折子看墨迹干了没有。
杨氏看那奏折几眼,终究忍不住道:“老爷,这折子,能不递么?”
殷秀岳眉头一皱,还未说话,杨氏便道:“我知老爷不喜我干涉政事。只是,老爷,您知道我爹虽为商贾,一生却最是敬慕那些书香世家,只可惜两代人呕心沥血,也只培养出文若这一个能读书的。去年放榜之时,得知文若榜上有名,我哥在我爹的牌位前哭了一夜,只说杨家总算也出了进士,真正是发扬门楣光宗耀祖,我爹地下有知,也应含笑九泉了。”
想起岳父老泰山,殷秀岳不免心中一动。
他与杨氏是同乡,杨氏之父杨善祖是他们当地首富,家资巨富却乐善好施,尤其喜爱结交读书人,在当地口碑极好。
殷秀岳之父本是个秀才,屡次落第之后染上酗酒赌博的恶习,本就不厚的家业在殷秀岳十岁上下便已败光。一日殷父酒醉失足落水溺亡,殷母借了银钱刚刚操办完丧事,那些酒楼赌坊乃至妓*院的人便都拿着殷父欠下的借据前来要债。
家徒四壁的殷家如何能还得起那许多烂帐?那些人便堵在门前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时年十三岁的殷秀岳听他们言语之中辱及母亲,气恨不过,操起门闩将一人的头打破,殷母拼死拦住那些人叫他快跑。
他一时心慌便真跑了。
一路跑到河边,才想起自己跑了却留下母亲在那里代自己受过,便又想回去。转念思及回去了不免要被抓进大牢,又得连累寡母日夜悬心四处求人,还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站在水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他想起投水而死的屈原,想起自己今日便要步先人后尘,不免悲从心来,于是一首一首地背诵屈原的诗词,背完之后,眼睛一闭便想跳进河中。不料身后却突然伸来一只手,一把扯住他道:“少年人,千年前屈原那一跳已是痛煞世人,小小年纪何故仿此悲举?”
这个拉住他的人,便是杨氏之父杨善祖。
杨善祖听他背诵屈原的诗词,觉得他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于是替他还清了债务,供他读书,在他中举之后,更是将自己的嫡女许配给了他。
杨善祖于他,乃是知遇再造之恩。
“老爷,您若执意要参锦衣卫,我也拦不住您。只是,婉儿与文若的婚事,只能作罢了。锦衣卫之恶名,妇孺皆知,您纵然一身正骨岿然不惧,可文若那孩子毕竟还年轻,又是初涉官场,旁人若是存心给他下套子,只怕一头就栽进去了。杨家数代也只出了这么一个有出息的,我实是……实是于心不忍。这一来,不免就耽误了婉儿,过了年她便十七了,失了这门亲,便是立即着手重新寻摸,也非一朝一夕能成的事。”杨氏拭着泪絮絮道。
殷秀岳沉默良久,终究长叹一声,将折子压到了书案底下。
天蒙蒙亮的时候,殷素玫回了自己房间,熬了一夜也顾不得正经洗漱,在丫鬟的伺候下略略擦了手脸便上床睡去。
睡了没一会儿便被周姨娘摇醒。
“娘,您做什么?”殷素玫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不是让你在那儿陪着你三姐么?怎么倒回来了?”周姨娘问。
“小妹醒了,三姐陪她一起躺着呢。”殷素玫闭着眼呢喃道。
“你这孩子,不过让你少睡几个时辰觉,你便这般熬不得,将来可怎么办才好。”周姨娘坐在她床沿上叹气。
殷素玫闻言,勉强睁开眼睛,看着周姨娘,半晌,鼓足勇气道:“娘,我真的不想,不想……”
周姨娘屏退丫鬟,看着枕上殷素玫那堆雪砌玉般的脸颊,摇了摇头,道:“傻丫头,你怎么就不明白为娘的一片苦心呢?”
“杨家是三姐的亲舅家,她与文若表哥的亲事又是自小定下的,您这样贸贸然插一手算怎么回事呢?别说爹爹不会答应,便是夫人,又会怎么看您?怎么看我?娘,别再想这个念头了成吗?”殷素玫坐起身子,恳求道。
周姨娘执着自己女儿温软的手,低眉道:“我知道千句万句,你不过就一句,不想做妾而已。”
殷素玫被母亲说中心事,咬着唇低头不语。
“前两年,我心里也想着,以后不管如何,绝不能再让你步为娘的后尘。可这些年帮着夫人打理店铺,见得听得多了,为娘这想法也变了。女人的纲常里,有一条叫做以夫为天。任你怎样的女子,若是遇人不淑,便是正室夫人,也是悲苦一世。便是侥幸遇着个好的,婆家但凡有一个人不待见你,你还是没有安生日子可过。若是夫君人好,婆家和睦,倘或运道不济家计艰辛,那日子也是极难过的。要夫君人好,婆家和睦,家业兴旺的,这世上不是没有,可这般凤毛麟角的机遇,若非几辈子积德,是万万遇不着的。玫儿,过了年你便及笄了,为娘如此身份,你的婚事是万轮不到为娘作主的。你爹虽贵为二品大员,但素日里与他交好的官员并不多。而夫人因着身体欠佳,一向与京里的贵妇们也鲜少交往。你大姐嫁给陈阁老家的嫡四子,那是你爹的面子。你三姐许给杨家,那是夫人的情分。可你呢?照现下的情况看,不是低嫁便是远嫁。凡此两种,为娘的,都不能安心。”周姨娘苦口婆心道。
殷素玫想起大姐殷素琳嫁给陈阁老之子时,那荣耀风光仿佛还在眼前。而三姐的夫家虽是商贾出身,可表哥杨济麟那是有功名的,年纪轻轻地便封了翰林院检讨一职,日后在官场上有爹爹和陈阁老照应着,必然也是有大出息的。
只有自己……家中兄长姐妹五人,只有她是庶出,虽则爹爹一视同仁,夫人心地亦是良善,家中从未有人因她是庶出而苛待于她,可正是如此,到了婚嫁之时,才更为难过。
大姐和三姐的好前程已在眼前,而衔蝉排行老幺,爹爹和夫人又向来最是疼她,将来也必不会委屈了她。可自己呢?远嫁无依无靠的她心中害怕,低嫁呢,若是遇着个有本事待她好的尚可,若遇着个没本事又苛待她的,这辈子可怎生得过?
周姨娘见女儿蹙眉不语似有愁容,便接着软声道:“杨家那公子你是见着的,斯文儒雅一表人才,在外,有功名傍身,在内,有家财万贯,更重要的是,你三姐姐做他的正室,只要你拢住了你三姐,便无人会为难于你,一辈子锦衣得穿,佳肴得尝,无忧无虑,比什么不好?将来若能再生个儿子,好生培养,你老了也有依靠。”
殷素玫抬眼看了看周姨娘,仍是摇头,有些欲哭的样子,道:“不,娘,我不想做妾。我知道你说的都对,可,三姐一向待我不薄,我却要去和她分一个男人,我心里膈应得慌,我们是亲姐妹啊。”
“傻丫头,什么叫分一个男人?那叫共侍一夫。自古便有娥皇女英传为佳话,你与她怎么就不能了?即便你不去,那杨公子难道一辈子就守着你三姐一人,再不娶偏房了?像你爹爹这般身在官场却洁身自好的男人,那是少之又少的。与其便宜旁人,何不便宜自家姐妹?最关键的是,那杨公子在我们府上住过一年,品性老爷和夫人都很赞赏,那必是真正好的,跟着这样的男人,便是做妾,也不会委屈了你。”周姨娘劝道。
殷素玫伏在枕上哭,周姨娘见状,忍不住也落下泪来,轻声道:“姐妹几人,要说容貌,你最出挑。心又善,手又巧,若非托生在我肚中,便是多好的姻缘都配得上。总是为娘的耽误了你。”
殷素玫闻言,又觉自己不孝,转身伏在周姨娘怀中道:“娘,您别这么说,是女儿不懂事,惹您伤心了。”
母女俩正相顾伤怀,耳边响起叩门声,丫鬟惠心在外面道:“姨娘,夫人喊您过去一起用早饭,说一会儿吴掌柜过来,要盘账。”
周姨娘闻言,宽慰女儿一番,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