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字从口中说出时,江清婉清楚地看到,盛瑶的瞳孔蓦地缩小了。
真是奇怪……从她的角度望向阿瑶,明明是背光啊,怎么会看清对方那么细微的表情呢。
她一面难以置信又难过地想着,一面收敛了所有表情,看向盛瑶。
“阿瑶,”过了一会儿,见对方只是微微低下头,并没有回答的意思之后,江清婉轻声说,“你不要骗我,行不行?就算……你真的喜欢别人,我也,没关系的。”
怎么可能没关系呢?
她心里翻转着无数狠戾的念头,只期盼盛瑶可以说出一个名字,自己就可以将那个被小姐姐放在心上的人找到,一点一点撕碎,在一片血腥中,听对方痛苦地求饶。
阿瑶一定想不到,在她面前一直温驯乖巧的自己,还有这样一面。
如果她知道了……江清婉想,她会觉得自己很可怕吗?会想要离自己远远的,最好再也不见她吗?
这样的猜测,在让江清婉心痛欲裂的同时,又引起了一些隐秘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异样情绪。
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很多画面。
阿瑶的皮肤好白,如果加上黑色的颈环,一定很好看啊。
江清婉用余光看了眼车子的后视镜……还好,虽然脸上开始发烫,可并没有显现出来。
……但实际上,江清婉又觉得,自己其实是很害怕的。如果阿瑶真的告诉她,有那样一个人存在,自己可能会根本撑不到找到对方的那一刻,就痛苦地死掉了。
盛瑶是她全部的爱与信仰啊,如果这样的阿瑶喜欢的是别人,对她来说,不亚于整个世界在瞬间崩塌。
过了不知多久,或许是三十秒,或许是一个世纪,盛瑶终于开口了。
在那之前,她先是继续先前的动作,坐回车子的驾驶座上,转动钥匙。发动机启动,车身开始翁鸣振动。
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轻,好像只要江清婉的呼吸重一些,她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婉婉,我的确不想骗你。”
江清婉的心瞬间凉了。
她开始回忆这些年盛瑶接触过的人,从盛晟故交的儿女,到一些白手起家的商场新贵。
那是她从未接触,也无法了解的世界。从前自己还会去阿瑶的办公室探班,可自从进到片场,开始拍摄《盛世红妆》之后,两人便是聚少离多。
那个剧本是阿瑶摆在自己面前的,如果她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什么“想看你演荣贵妃”,而仅仅是想要支开她呢?
觉得她碍眼烦事了,总会出其不意地打电话说自己已经到楼下,马上上去……阿瑶或许根本不觉得这是惊喜,只觉得烦恼吧?
想到这里之后,江清婉的牙齿都开始打颤。
或者……是在更早之前。在那段盛瑶出国读书的年月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呢?
那段时间中,她们互相发了几百封邮件,视频聊天亦是不少。她还没成年,但早就明白,自己喜欢盛瑶……抱着这样的心思,每一次在视频中,她都会认认真真看一遍盛瑶身后房间的布置。
两人一起住了那么久,她对盛瑶的很多小习惯了如指掌,轻而易举地得出结论:这里没有别人来过。
之后盛瑶回国,她也到了十八岁,两人这才捅破那层窗户纸,不再是有暧昧、但每晚仍旧只是盖棉被纯聊天的姐妹关系。
……可如果,事实是,盛瑶已经在那段时间中爱上别人,哪怕回国了,都对对方念念不忘呢?
以那个国家开放的风气,也许她们早就做过许多次,所以自己才会觉得阿瑶的动作那么娴熟,衬的自己更显青涩。
盛瑶的手搭在方向盘上。
她心力憔悴,连抽出一点精力去安慰身侧的江清婉、打消对方的疑虑,都没有力气做到。
那段没有人知道,被她封存在脑海中长达二十年的记忆……奢华靡丽的王朝,弥漫着胭脂香气的后宫,人前巧笑嫣然、人后各怀心思的女人们。
清正廉洁,为天下文官楷模的“父亲”;温柔娴熟,待儿女再好不过的“母亲”。
君心冷死铁的“丈夫”;聪明伶俐,一日日长大,成为更胜父亲一筹的冷酷帝王的“儿子”……
还有,那个在烟雨朦胧的江南相遇,此后纠缠一生的女人。
“但……我不知道,这些事,可不可以告诉你。”
盛瑶这样说。
江清婉闻言,终于从各样幻想中抽出心思。她侧过身面向盛瑶:“你不告诉我,我才会胡思乱想。”
盛瑶的眼睛眨了一下,紧接着垂下眼帘:“胡思乱想……”重复一遍江清婉的话,“嗯,你想到什么了?”
江清婉面上还带着一丝丝勉强撑出来的笑,牙关却咬的紧紧的:“你喜欢别人,是出去的那几年认识的,还是这两年?或者……我认识你之前?那时候阿瑶十五岁,对,我也是在这个年纪发觉……”自己喜欢你。
电光火石间,江清婉记起自己十岁时,看到盛瑶的第一眼。
那样遥远的,她原本觉得,自己一定已经忘记了的事情,竟然还能清晰的浮现在脑海中。
该怎么描述盛瑶的神情呢?光是“惊喜”两个字,根本不够吧……可那个时候,自己又是怎么表现的?
总归,是让阿瑶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了。
原来她在一开始,就失去了得到阿瑶全部真心的机会吗……
盛瑶安静地看着她。
“婉婉,不要想太多。”她说。
江清婉几乎崩溃:“到底是谁啊,你告诉我好不好……”
盛瑶温柔地说:“不。”
江清婉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盛瑶又避开她的视线,神色中透出许多难以形容的情绪。
“我多希望你就是她……很多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就是她。”
“我知道这样对你很不公平,可每当我想要放弃那些犹豫踌躇,好好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会梦到她。”
“她的脾气……和你很不一样。大概真的是小时候过得太苦了,长大以后,就总会看人的脸色,哪怕自己其实不愿意这样……好不容易,她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我还是待她不好。”
“她花了那么久时间,才让我爱上她。婉婉……我真的很怕,如果对你全心全意之后,她又找来了,我该怎么办呢?我怎么可以对不起她……”
江清婉:“‘她’是谁!?”
盛瑶:“你会想起来的,婉婉。”
说完这句话之后,盛瑶缓缓舒出一口气。
她倒着车,语气还是很温柔:“不要担心,我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就记得那些事情。”
江清婉在一边,维持着方才的姿势:“阿瑶,你……”疯了吗?
从盛瑶说出第一个字开始,她就在认认真真地思索对方的话,试图得出一个结论。
前面几句已经很清楚了,阿瑶根本就是在把自己当作那个“她”的替身!念头刚刚触碰到这一点时,江清婉险些疯掉。
可盛瑶的下一句话,将她从危险的边缘拉了出来。
她说“她”小时候过得苦,直接影响了“长大以后”的性格。
她说希望自己就是“她”,说自己“会想起来”……盛瑶十五岁遇见自己,这根本就是和前面的“长大以后”矛盾啊。
除非……盛瑶曾经见过自己“长大以后”的样子。
江清婉怔怔地说:“所以,‘她’……是我?”
所以,在哪个自己在背台词的夜间,阿瑶对自己说“你想起来了”?!
……可那也不对啊。阿瑶说“希望”自己是“她”,说她们的脾气很不一样。
盛瑶:“是。”
江清婉犹在怔忪中,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刚刚那句话,自己并非是自言自语,而是真的说出了口。
“是吗……”她低低地说。
一边坐回座椅上,放任自己陷入盛瑶抛给自己的谜团中。
至于“阿瑶是在说一些不明所以的话骗她”这个可能性,则被江清婉下意识地忽略了。
而那些最危险的念头,在此刻,也已经奇异地平息。
哪怕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生长环境之下,也可以长成不同的性格。
——江清婉一直都认同这点。
如果没有遇见盛瑶,没有对方的温柔相待和悉心教导,她大概会在十六岁时被赶出孤儿院,从此流落街头,说不定那一天就横遭死亡。
也或许,连十六岁都等不到,就会死在孤儿院那些不能展示给外人看的阴暗角落里。
在这样的情境中成长,哪怕在长大些的时候遇到阿瑶,她也会因为胆怯,不敢上前一步。
所以,阿瑶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她所知道的那个自己,经历过苦痛,所以极会看人眼色。花了很长时间,才让阿瑶爱上……可恶,还是会觉得妒忌啊。
所以,自己到底应该记得什么呢?
这个在很久之前,她曾浅淡地想过,后来不了了之的问题,在此刻再次浮现在江清婉脑海中,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不知不觉,车子已经离开市区,再次来到郊外。
周边是广阔的、一望无垠的土地,地平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阿瑶经历过另一次人生。
除去所有不可能之后,剩下的结果,哪怕再荒谬,都会是真相。
江清婉的睫毛开始颤动。她记起盛瑶在情动时一句不甚分明的“婉儿”,还有盛瑶看着屏幕上宫装扮相的自己时的笑意。
还有自己在lufo上看到的,那个乍看起来并不靠谱,却引得一众粉丝惊呼的分析。
问编剧人物设定时,对方飘忽的眼神。
那个在历史上并不存在的聂姓王朝,名叫“佘雅”——更可能根本就是叫“盛瑶”的皇后,可从江南青楼来的荣贵妃,就是阿瑶经历过的另一世!
这样的念头倏忽冒出,随后就再也抑制不住。
无数从前被忽略的细节蓦然出现,江清婉甚至有些应接不暇。而那些细节,每一项,都在指向相同的答案。
《盛世红妆》中,明徽帝叫江晴晚“婉儿”;
阿瑶爱过的“江晴晚”,就是自己宫装扮相时的模样;
“佘雅”两个字和“盛瑶”那么像,结合编剧的吞吞吐吐,很有可能,整个剧本大纲,连带主要人物人设,都是阿瑶提供的!
江清婉的心跳与呼吸越来越快。
她身侧的盛瑶在专心致志开车……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对方方才吐露了那么重要的秘密给自己,是不是也说明,对方真的很笃定,自己就是她前世的恋人?
只不过因为自己没有那些记忆,所以才踌躇着不愿捅破这个秘密。
她心潮澎拜,几乎要脱口而出:阿瑶,居然会有这样的事……可话到喉头,江清婉倏忽一顿。
不能说。
阿瑶希望的,是自己“想起来”啊。
盛瑶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冷静。
她心头思绪已经乱成一团麻绳,又夹杂了很多后悔。
自己今天真是太不冷静。先是在路上露出那样的神情,接着,又在停车场中,说了许多不该说的东西。
江清婉就坐在自己旁边,可此时此刻,盛瑶连用余光看一眼对方的勇气都没有。
……这实在是太不像她了。
可婉婉那么爱哭,听自己说希望她成为另一个人,一定很伤心。
虽然惦念着另一段记忆中的江晴晚,可切切实实在她身边,与她一起成长,和她亲吻拥抱的人,一直都是江清婉啊。
盛瑶放在方向盘的上的手握得越来越紧。
到最后,她已经不能控制心绪涌动的方向。往昔的画面与那段朦胧记忆中的情景交织在一起,前一刻她还看到十五六岁,穿着校服朝自己笑的江清婉,下一刻,那画面又成了身着厚重狐裘,站在雪地中回眸一笑的荣太妃。
说是太妃,但江晴晚那个时候,实在太年轻太年轻。
她甚至不到二十岁,就已经坐上那样的位置。离稚龄天子长大还有许多年,而在这些年间,除了太后之外,太妃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阴差阳错之下,江晴晚到底还是实现了入宫之时,在心下默默许下的冤枉。
盛瑶咬了咬牙,想要将心里的念头扯回正轨。离老宅已经不远,待会儿下车之后,自己到底该怎么对待婉婉?要说什么,才能让她少些难过?
年后的工作已经积压了很多,不过尽力安排一下的话,也可以空出几天假期,就能与婉婉一起去别的地方散心。
领养婉婉的最初几年,连她自己都变的很少出江城,将所有课余时间都放在养妹身上。
后来婉婉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自己却出国,很少与她见面……再之后回来,没过多久,婉婉就被她推进娱乐圈。
认真说来,她们真的很少有一起出去玩的机会。
盛瑶很快下定决心,偏偏一不留心,又开始走神。
婉婉很少出去,江晴晚似乎也一样。她生长在云梦郡,之后被明徽帝领入皇宫,此后一生,都再没有南下过。
……最后的最后,盛瑶几乎是在强迫自己,不要再想那些。
可总有一些东西,要来填满她的脑海。
江城盛家,算是当地有名的望族,在此扎根数代。
盛瑶可以说是现代版的“含着金汤匙出生”。盛家不缺钱,更舍得在养孩子一事上花钱,是以盛瑶事事如意地过了生命中的前三年,然后,多了一个弟弟。
她什么都不缺,所以待人极大方。加上盛夫人的引导,对于弟弟的出生,盛瑶只有期待。
她会趴在妈妈的肚子上听弟弟的动静,盛珑出生的时候,她也参与进了取名一事当中。
不过想出来的名字都颇为幼稚,虽说后面从中选了个当盛珑的小名,但那名字在盛珑六岁时,就被他嫌弃的罢用。
如果一直这么过下去,盛瑶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姑娘,有着小孩子的一切优点缺点。
直到五岁那年,盛夫人带着她和盛珑一起,去公园中玩。
……那天发生的事十分混乱,等到一切平息的时候,没有人能说清楚,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还是盛珑长到能口齿清晰的说话的年纪,才简明扼要地概括了句:“姐趁妈不注意,想去玩水,结果不小心掉进池子里。”
盛晟抛下开到一半的会议赶到医院,就看到幼子一脸懵懂的被保姆抱在怀里,妻子则守在急救室前,明明心急如焚,却死死忍住,不发出一声哭音。
哪怕是在看到他之后,也仅仅是僵硬地转过头:“阿瑶她……”
对于不惑之年的盛晟来说,钱,已经赚得足够多;女儿,却是自己在三十五岁时才获得的珍宝。
他环住妻子的肩膀,与妻子一起,守在手术室外面,等了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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