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是旁敲侧击。
大娘子不会像今天对左平这样,直来直往。
所以她当时并没有听懂。
要不是这一次她也在旁边听着,她根本不会突然想明白:
原来大娘子半年前和泉州陈家说亲时就有了这样迁民回大宋,和宋人联姻的打算。
所以她小蕊娘也终于想明白,唐坊人口有三万,连她都知道不可能一口气全迁到在大宋……
大娘子对西坊的扶桑商人都还戒备万分,他们坊里这么多老老少少,哪个大宋的官府会敢让他们全都留下来?
只不过,大娘子必定早有所准备。
台湾岛也许是个中转地点。
想要回大宋的坊民可以先迁到那里,再慢慢向明州和泉州迁过去。
甚至她小蕊娘还知道,大娘子在写给文昌公子的信里,就偶尔问过福建移民去台湾岛的事件。
尽管只提了一两句。
“大娘子,福建路那边……”
她小声地问着。
季青辰向来喜欢她的心思灵敏,便也笑道:
“总不能再把筹码全压在江浙。”
牛车沿着月光碎落的砌石小路,缓步前进,上了坡,过了季家小院,向内库方向驶去。
内库后的水门码头,正通向驻马寺。
季青辰并没有多提将来迁民回大宋的事,只是笑道:
“王纲首这个人,刚愎自用固执太过,有时候就会失了人情。他三年前悔婚,居然都不肯给我递个消息,他以后要翻起脸来,更不会犹豫。况且,扶桑战事再这样下去,扶桑人迟早会开始要强征抢夺唐坊的人力、船货和粮食。我自然要多想些退路……”
小蕊娘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努力说出了自己的担忧,道:
“大娘子说的对,坊里的小孩子很多,我们还要带上爷爷奶奶、爹爹妈妈、哥哥姐姐们一起去大宋。江浙一定住不下吧?大娘子,江浙是不是有十个唐坊这么大?”
她尽力回忆着在大娘子屋里看到的地图,仍然无法直观地想象地图上茶盏大小方圆的大宋两浙路,还有只是一个细小圆点的唐坊。
“比十个唐坊大多了。”
季青辰笑了起来,并不马上向她解释,只是微笑,
“就连福建海对岸的那个台湾海岛也比十个唐坊大。”
小蕊儿知道说错了话,害羞地转过了头。
她悄悄揭了车帘,望向了石道的尽头。
天与地相连的内库深处。
高高的琉瓦门楼,莲花型石柱是鸿胪旧馆五百年前的唐式建筑。
五百年前十九次遣唐使曾经居住过的馆舍殿阁几经修补,此时已然废弃。
这里只有几栋勉强还能修复的殿阁被唐坊买下,改建成了居处,专供巫祝、奴口、还有北方逃出汉匠们居住。
看到了牛车和火光的接近,门楼前五名等待已久的妇人,缓步迎了出来。
“大娘子,船已经准备好了。”
南九州岛的巫祝们仿佛从远古的幽暗中走出,她们额头上就和领头的季妈妈一样,用草汁描写着避邪符图,月光落在了墨绿色曲折的符线里,映照出洪荒丛林中猛兽的狰狞。
“许七娘子呢?”
她揭帘看向了季妈妈。
因为季辰虎不能回来,她本来是想带许七娘子去驻马寺的。
让她替三郎向空明老禅师进上一柱香。
她已经事先吩咐过季妈妈让她带着许七在这里等她的。
李海兰和外人的应对,她已经可以完全放心。
但许淑卿的脾气很暴。
她平常看着很好,但她一旦和三郎争吵起来,却是惊天动地。有时候,她甚至会哭得抽搐起来。
她很担心,她非要和三郎成婚,将来怎么过得了日子。
她甚至猜测过,许淑卿在心里,其实是很依赖三郎的。虽然她自问,她季青辰陪许淑卿的时间比三郎多多了。
但毕竟是三郎,把她捡回来。
许七毕竟是被三郎带到唐坊之后,才慢慢学会了她本应该在家里学会的一切。
她不太懂这种和心理有关的问题,她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带着许淑卿出门,让她和外人接触。
也许,她总有一天会明白,三郎虽然对她很好,却不会是她的好丈夫。
小蕊娘正扶她下了车,听她问起许七。
这孩子便悄悄地把拉着季青辰衣角的小手给松了开来,低着头站在一边。
——大娘子最喜欢许姐姐,她是知道的。
她比不上许七姐姐。
就像她在家里,比不上哥哥姐姐和弟弟,爹爹和妈妈总是不会注意她。
“她今日不是说过,要来内库里看她的狗儿?”
季青辰诧异问着。
“……大娘子恕罪,许娘子听到外面国使宴上传来的管萧曲声,她就一个人驾船出坊去了。”
季妈妈还没有回答,先出声的却是从筑前川姬君生产的小院里,结束监视任务赶回来的瓦娘子。
她禀告着,
“她说,她要去瞧瞧那国使是不是和画上一样俊。奴婢没有来得及拦住她……”
这三十岁的妇人高梳发髻,横插赤金大钗。
即使在唐坊已经快七年,她也不肯换下她往日为巫祝时常穿的,那一身玄色鸟纹绞红边的晋式曲裙深衣。
季青辰在唐坊里,看多了宋画。所以,她觉得她这样额头画符,曲裙深衣的打扮有些不伦不类。
既不像是中原上古的汉代巫祝打扮,也不像是汪氏的传承,是汪氏从魏晋时代,传承下来的高门世族的女仕礼服。
但也许这就是中土遗民们的传统。
是她们上千年来迁移海外,代代保留下来的属于她们自己的东西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