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外各殿都掌了灯,琉璃盏在廊沿下挂着,透过听差房的绡纱窗户,只看见一个个晕黄的点儿。戌初的天已经黑透了,雨还在下,上夜的宫女们排成一溜都到齐了,春荣挨个儿点了名,吩咐寿膳房的小太监摆饭。上首留给掌事姑姑,余下的六个人围着八仙桌坐下来,等春荣拿起筷子夹了第一口菜,众人才悄无声息地开始用饭。
饭毕春荣带着锦书把所有要注意的地方都巡视了一遍,寝宫里司浴的宫女伺候太皇太后沐过浴,来春荣跟前回了声就卸差下值了。春荣对锦书说:“该着咱们上差的时候了,这会子塔嬷嬷已经服侍老祖宗上床歇着了,咱们要接塔嬷嬷的班。塔嬷嬷有了年纪,所以不上夜,只有出了拿不了主意的大事才去找她。她住在配殿的梢间里,万一有什么就打发更衣室门口的那个去传话。”
锦书一一应了,春荣边走边道:“对底下人你用不着客气,该说的就说,该指派就指派。你既然进卧房了,就是这个。”她竖了竖大拇指,“别说吩咐,打骂都使得。平日里好是另一码,立威的时候不能含糊,否则管不住她们。这帮人,面上恭敬,私底下不知怎么编排掌事呢。越编排越要往死了管,才好叫她们服帖。”
春荣不是善茬子,她收拾下面的人很有一套,大家也都敬她怕她。锦书脾气好,前些年一直是挨姑姑掸把子,或者是跪墙根的,受惯了欺压,绝学不来她的手段。嘴上答应,行动上未必照做,春荣也不计较,带着她往太皇太后寝宫里去了。
绕过缂丝满床笏围屏,一眼便看见寝宫的全貌。那张拔步床尤为惹眼,床架子上挂着花卉虫草纱帐,外头罩着妆蟒绣堆幔子。太皇太后在床上躺着,头下枕着玉色夹纱新枕头,身上盖的是杏子黄绫被。虽说去了华服妆奁,可哪怕是睡着了,只要人在那里,也压迫得下头的人喘不过气儿来。
春荣近前看了看,打个眼色给锦书,示意她把灯架上的巨烛灭了。锦书点点头,正蹑手蹑脚地要往灯前去,太皇太后睁了眼睛,“别忙灭。”
锦书道个是,忙退了回来。春荣在床头边蹲下来,低声问:“老祖宗今儿是怎么了?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安置?”
太皇太后坐起来,“才交亥,中晌睡得好,这会子反倒睡不着了。荣儿,吩咐小厨房做点吃食来,不必太麻烦,收拾盘点心就成。”
春荣知道太皇太后定是有话要和锦书说,特地把她支开的,便躬身应个是,却行退出卧房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锦书取了锁子锦靠背来给太皇太后垫在身后,心里隐隐猜测今天白天面圣的事总归要过过堂的,太皇太后等到夜深人静时才问,也不知是什么用意。
太皇太后脸色有些恍惚,并不急着说话。视线落在长案上供着的西洋座钟上,一室寂静,只有玻璃罩子下长着翅膀的鎏金小铜人一圈一圈不停地旋转,带动内里零件,发出细微而有节奏的嗒嗒之声。
锦书颇觉忐忑,老祖宗不发话,自己也不敢吭声,便垂手站着听使唤。稍过了一会儿,太皇太后像是回过神来了,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说:“你的脸色不好,回头叫厨房炖碗雪蛤吧。”
锦书越发的糊涂,上来不呵斥,倒赏吃的,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也不细咂其中滋味了,只听后面怎么说罢了,忙不迭肃下去,“谢老祖宗赏。”
太皇太后撩起了眼皮子,“我要问什么,想必你也知道,万岁爷召你进西暖阁,可说了什么话?”
锦书老老实实回道:“万岁爷什么也没说,忙着批折子,只让我在御前磨墨,等折子批完了就打发我回去了。”
太皇太后直盯着她,若有所思,隔了会儿才道:“我还说你聪明,现如今瞧你不过尔尔。在我跟前耍心眼子,那就大错特错了。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心里倒喜欢,你要是瞒我,我可不懂什么是怜香惜玉。皇帝让李玉贵拿轿子抬你去研磨,这话说出去谁信?”
锦书道:“老祖宗明鉴,万岁爷只在研磨的当口说了两句话。问敬烟上有几个人伺候,又说今年交夏避暑往热河,要好好陪老佛爷游山玩水、逛园子,旁的再没什么了。奴才说的都是实话,绝不敢欺瞒老祖宗。”
太皇太后审视她,见她面上从容,不像是扯谎的样子,便信了三分。细想一下,皇帝生了一副叫人摸不透的性子,就是心里真有什么打算,恐怕也不会轻易地表露。越是上心,越是做出不在意的样子来。若说拿轿子抬人往养心殿去,只怕不是皇帝的意思,是下面奴才为了讨好主子干出来的糊涂事儿。
原本想传李玉贵来慈宁宫问话的,细一琢磨又觉得不妥。皇帝到底不是太子,太子年少,未及弱冠,办事欠考虑,长辈管束教导是应当的。皇帝不一样,端午就满二十九了,打下了江山,做了九年的皇帝,是万民之主。他说什么话办什么事,早就不容别人置喙了,平素的家常话,嘘寒问暖的还犹可,倘或换作别的,就是亲娘亲祖母,过问起来也要适度。毕竟天威不可触犯,他自己宫里的事,有不满的自会发落,既然对李玉贵的谄媚默认了,也就是说他心底里还是认同他这样做的。自己虽是他的祖母,过于干涉了也不好。他点头的事,自己揪住不放,若是处置了总管太监,就是不给皇帝脸面,该当讲究的地方还是要顾忌的。
太皇太后又问:“只说了这些?我看你还是有瞒我的地方,既然说到热河了,只怕皇帝发了话,叫你一道去了吧!”
锦书不得不佩服太皇太后的算计,真叫她料了个十之八九。这话她原不想说的,可问起了也不好赖,立夏转眼就到,瞒能瞒到多早晚去。横竖是要穿帮,不如现在就承认了,也免得落个滑头的罪名。遂低眉顺眼回话,“老祖宗料事如神,万岁爷是吩咐奴才尽心伺候老祖宗来着。”
太皇太后心头一震,看来自己担心的事真要发生了。皇帝对锦书动了心思,是变着法子地想和她走近,这怎么了得!这两个人都是犟头,皇帝一碰上感情的事就死心眼,锦书呢?一家子死得那么惨,全拜皇帝所赐,她能抛开仇恨心甘情愿跟着皇帝?只怕是心里恨出了血来,正愁没机会报仇。皇帝运筹帷幄的安稳日子过惯了,全然忘了利害,真是疯得没边了!
太皇太后越思量越是后背发凉,这爷俩莫非要栽到同一个女人手里?锦书使了什么妖法祸害他们,千方百计得来的江山,到头来仍旧毁在姓慕容的手里,岂不是白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太皇太后的眼神深沉,隐隐露出杀机来。锦书心头大惊,忙道:“奴才自当谨遵万岁爷的教诲,寸步不离老祖宗,好好地服侍老祖宗,替老祖宗解忧。奴才在宫里是孤身一人的,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也没人能请教,如今在慈宁宫当差伺候老祖宗,老祖宗就是奴才的天,一切但凭老祖宗做主。奴才万事按着老祖宗的吩咐办,绝不给老祖宗丢份儿。”
太皇太后倚着靠背,眉间的阴霾渐散了,心道也的确没到要杀她的地步,贸贸然动了手,皇帝那里不能依,太子也要吵翻了天的。还是再看看吧,一来慕容家的老十六还没现身,指不定在哪个暗处看着。二来也是为了皇帝和太子,宇文家出情种,如今明面上看不出什么,杀了锦书易如反掌,可万一她一死捎带上那两个,岂不功亏一篑!
眼下叫人操心的是皇帝,太子或许是年轻图新鲜,皇帝呢?他从前对皇考皇贵妃的感情只能埋在心里,眼下一个大活人送来了,就像宝贝失而复得,那股子劲头一时半会儿且消停不了。还是要看锦书的,她不愿意,谁也逼迫不了她。远着就成了,拉个清水脸,说话带着疏离,再热的心也经不住一海子的冰水浸泡。大不了哧溜一声,冒出团白烟来,风一吹,也就散了。
“既这么的,那我就瞧着你了,咱们有言在先,只要你醒事儿,我自然不会亏待你。可你要是给我出幺蛾子,那就不论皇帝还是太子了,谁都救不了你。”太皇太后深知道打个巴掌给颗甜枣的道理,一通威胁之后,嘴角又挂上了和蔼的笑,招了招手道,“好孩子,到我这儿来。”
锦书暗暗大松一口气,看来又捡着一条命,忙依言跪在拔步床前头的踏板上,把手放在太皇太后的手里,做出亲热贴心的样子来。
太皇太后反复摩挲,一面不无哀戚地说:“我看着你,就像看见了你姑姑。你姑姑在时和我最亲,天底下就找不着比我们娘俩更好的婆媳。她性子好,不端架子,可惜阳寿短,才满二十三就薨了。我常觉遗憾,我们娘们缘分浅。如今有了你,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只要你听话,我定然像疼你姑姑一样疼你。”
锦书躬身道:“多谢老祖宗,奴才一切都听老祖宗的。”
太皇太后颇满意地点头,这时春荣托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进来,白粉定窑的碟子里码了几块菱粉糕,走到床前来肃道:“老祖宗,小厨房赶着做的新糕,您最爱吃的,尝尝吧!”
太皇太后道:“不吃了,赏你们吧!这会子没什么事,荣儿出去吃了再进来。”
春荣应个是,和锦书谢了恩,退到卧房外头去了。
前半夜是由春荣当值的,锦书在偏殿的墙角边上拉个毡垫子,半靠半躺地歇上两个时辰。毕竟刚入春,宫里熄了地炕,冷风从开着的半扇门里灌进来,就算裹着毡子还是冻得直哆嗦。看边上两个宫女也翻来覆去的不安稳,好容易到了子时三刻,就悄悄地进去替换春荣。
原想着反正冷,索性不睡了,瞪着眼熬上一夜就是了。于是往太皇太后床榻旁边的地下一坐,傻愣愣地听着出气进气的声响。开始还好,可时候一长不免也犯起了睏,这才明白春荣受的罪有多大。
午夜时分正是最凉的,太皇太后寝宫里不许摆毡垫子,侍寝的只能席地而坐,冰冷的金砖隔着老绿的春袍子,丝丝凉意直从尾椎骨直蹿上来,蔓延向四肢百骸。坐了一会儿难敌睡意,床前没着没落的,也没个地方能借把力,只得侧身躺下来。刚要合眼,老佛爷翻了个身,立时就把她惊醒。这时只觉身上冷得厉害,硬邦邦的地面硌得骨头疼。正是又冷又睏,想睡又不敢睡,这样的难挨,相较之下躺在毡垫子里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
太皇太后迷迷糊糊喊了声荣儿,锦书忙爬过去,“老祖宗要什么,锦书伺候您。”
太皇太后半睁了眼,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稍一顿问:“什么时辰了?”
锦书看那西洋小座钟,回道:“才刚丑时二刻,时候还早,老祖宗再睡会子吧!”
“水。”太皇太后模糊说了句,自己翻起来靠着床架子坐着,又合上了眼睛。
锦书轻手轻脚往月牙桌前去,从暖壶里提出小茶吊来。水是温的,入口正合适,伺候太皇太后喝了,小心问:“老祖宗,还要么?”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复躺下,锦书替她掖实了被角,把茶盏收到桌上,重回床头边坐着。熬油似的半夜前仰后合,好容易听到第一声鸡啼,暗盘算着好歹寅正了,再过一会儿就天亮了。
又打了会子盹儿,全京城的鸡都开始吊嗓子,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锦书看那西洋钟上的指针正对着五,已经到了卯时,晨曦映在玻璃窗户上,天微微地明了。估摸着老祖宗该起身了,便打起了精神直起身子。这一夜没睡好,只觉眼睛胀痛,眼皮子酸涩得张开了就合不上。不过尚庆幸,这半夜的差总算是当下来了,半点差错也没有。
床上有了动静,锦书把两层帷幔撩起来挂在银帐钩上,对着太皇太后一福,笑道:“老祖宗吉祥,卯时了。”
太皇太后容光焕发,见锦书笑意盈盈,利索又伶俐的样子,心里也高兴,应道:“起吧。”
锦书亮了灯,一掀窗帘子,给外头廊庑滴水下的人打暗号,那些人就领着一众大太监小太监准备请安了。锦书回到床榻前,趴在地下磕头,高呼个“老祖宗万寿无疆”,卧房的门脸子打起一边,门外的人络绎进来,请安问吉祥,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
春荣暗对她使眼色,让她回下处歇着去,后面的活由她接手了。锦书抿嘴笑了笑,悄声退出去。寝宫的门大开了,阖宫上下也解了禁,提着袍子跨出门槛,脖子僵得转都转不动。一面揉捏着,顺着台阶下去,小宫女在月台下面冲她打招呼,一声“姑姑好”叫得又甜又脆。锦书自嘲地勾起了嘴角,熬了这么多年,自己也当上了姑姑。虽然这姑姑当得悬乎,很有些朝不保夕,但总算是脱了下三等的行列,尚且值得乐上一乐。
崔贵祥在月台下等她,压低声问:“还顺利吗?”
锦书蹲福道:“昨儿一切都好,顺顺当当的。老祖宗呼吸匀停,也不咳嗽,半夜只喝了一盏茶,一觉到天亮。”
崔贵祥连连点头,“这就好,人说万事开头难,你这头开得还不赖。赶紧上听差房,炉子上有你师傅给你留的粥,喝完了回榻榻里去吧,着紧点儿还能睡上三个时辰。”
锦书应了,打着飘地往配殿里赶。真亏了苓子心里有她,桌上摆着个倒扣的碗,下面是个豆腐皮包子,包子叠加在大红洋漆小菜碟上,菜碟里装着十几片法制紫姜,是苓子特地另拨了留给她的。锦书看着这些东西,心里说不出的什么味道。慈宁宫里这些人都不坏,他们常说进了同一个宫门就是一窝的,不论是谁,只要在一起当差就要相互照应,因此对她极和煦。也或许是可怜她,向来厉害出了名的总管太监崔贵祥待她也和风细雨的,她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试想要是有人天天对你吹胡子瞪眼,那又是怎样的难耐压抑呢?
配殿里做粗使的小宫女眼明手快,见她往炉子前盛饭,忙接过大勺和碗,笑着道:“姑姑快坐着,吩咐一声就是了,哪里用得上自己动手。”
另一个垂着手道:“姑姑有什么衣裳要浆洗的,回头我上姑姑榻榻里取去。荣姑姑说了,锦姑姑忙,不叫姑姑自己洗衣裳。”
这就是做姑姑的份儿了,小宫女们不过十二三岁,知道眼前这位是侍寝的,该奉承的奉承,该拍马的拍马,一点也不含糊。锦书依稀想起了自己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在永巷里受的苦,掖庭里的那口井不像别处的,别的井天越冷水越暖和,那口井的水不论春夏总是冰得刺骨。隆冬腊月里,井水结了冰,吊桶好不容易敲开冰面,回头一看,衣裳堆得比山还高。那么多啊,从早洗到晚,冻得手指头没了知觉。没法子就放在怀里焐,等焐得能动了再洗。手上的皮在搓衣板上来回地蹭,掉了一层又一层,一沾胰子就钻心的疼。冻疮肿得像馒头,一旦破了就溃烂,没有药可擦,还要整天泡在冷水里。这样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都想不起来了,或者也是不愿意想,想起来就是大把的眼泪。
“姑姑。”小宫女看见她发愣便招呼她,“快吃吧,没的凉了。”
锦书回过神来,捧着粳米粥焐了会儿,就着紫姜草草打发了,身上暖和了些。这时天也亮透了,雨淅淅沥沥还在下,拿了把伞正要回西三所,后面大梅赶了上来,把个油纸包往她手里一塞,笑道:“你这丫头有口福,给你样好吃食,淮南湾出的糟鹌鹑。我这两天吃不得咸,白便宜你了。”
大梅对吃有讲究,和寿膳房的小太监有交情,常弄些小玩意儿来。锦书含笑问:“又上哪儿打秋风去了?”
“是小皮实拿来的,来路正得很。”大梅一甩辫子,“别耽搁了,回下处睡你的去吧,我上差了。”
小皮实是大梅的跟班,一般大丫头都有几个当碎催的小太监,这些小太监年纪小,总要找靠山。师傅又嘱咐了,和大丫头走得近没什么坏处,所以他们兢兢业业地伺候着,有好的自己舍不得吃,留着孝敬自己的头儿。
锦书捧着油包出了宫门,边走边想,荔枝那里的事不知办得怎么样了。自己是慈宁宫的,没主子放差事不能随意往别的宫门去,只有盼着今天未正的加餐是贵喜伺候,到时候能从他那儿打听到点什么。
正慢吞吞在甬道上走着,抬眼一看,对面油步遮着的巨大华盖下,一乘肩舆缓缓而来。她脑子里一懵,暗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分明已经错开晨昏定省的时候了,怎么还能遇上!现在是进退不得,只好熄了伞靠墙垂首侍立。
李玉贵的眼梢儿早就留意皇帝的举动了,只见皇帝原本靠着的身子直了直,眉峰微微攒了起来,忙暗里打了手势让辇慢行。
雨簌簌地下,虽不大,却是又密又急,锦书的头上身上都打湿了。初春的天又冷,呼出来的气在眼前织成白茫茫的一片。她低头站着,步辇已经快到跟前了,正打算跪下去请安,辇上人抢先说了声“免礼”。
众人都有些怔,谁也没料到皇帝会说这话,还没跪呢,怎么就免了?
皇帝不说别的,只拿眼瞥李玉贵。李玉贵猴精的一个人,立马就会意了,笑着对锦书道:“姑娘才大安的,赶紧把伞打起来,别又淋得作下病。”
说着亲自撑了伞遮住锦书,又问:“锦姑娘这是往哪儿溜达去?老佛爷跟前不必伺候了?”
锦书谦卑道:“回谙达的话,我如今和荣姑姑一块儿给老祖宗上夜呢!这会子不是溜达,是回榻榻里歇觉。”
皇帝低垂着眼,脸色平常,看不出喜怒,慢慢转动拇指上的扳指,似乎颇有兴致。
李玉贵知道皇帝关心的是什么,所以有恃无恐,不怕皇帝怪罪他大不敬,拉家常般地问锦书:“敢情姑娘这是升发了,那往后早晨就不在跟前了?”
锦书不安地偷着瞄皇帝,踌躇道:“不光早晨,早晚都不在,只伺候下半晌和后半夜。”
皇帝的视线终于调过来看着她了,眼中那一环金色暗沉沉的,阴霾铺天盖地地袭来。锦书被吓得忙低下头,李玉贵也窒住了,暗呼个不妙,喃喃道:“这半截差当的……什么道理?”
皇帝似不耐,眉头愈发聚拢,沉声清了清嗓子。李玉贵被火烫了尾巴尖似的,激灵凛一惊,忙不迭合掌一拍,步辇重又往前行进,朝着慈宁宫方向逶迤而去。
锦书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复撑了伞继续走。走了几步又觉得哪里不妥,李玉贵居然敢停了皇帝的辇和她东拉西扯,大大的不合常理,显然是故意问给皇帝听的。这皇帝阴阳怪气的,到底是什么算计?不自觉地回头看一眼,曲柄金顶绣龙黄金伞边缘的幔子迎风飞舞。肩舆的靠背造得高,密布着葵花瓣的四合祥纹。皇帝身子向右歪着,一手支着头,只露出鸽血红的宝石顶子和鎏金佛雕的帽正。帽檐下长发如墨,和着五彩金线织的辫连子,直垂到步辇的底座下去。
一切如常,皇帝神态自若,想是自己多虑了吧!锦书自我开解了一番,脚下加快了些,这会儿除了睡觉,别的都不必想,快些回榻榻里才是正经。
皇帝扭过身回头,眼里雾霭望不见底。那丫头走得匆忙,恨不得插翅飞到甬道的尽头似的。他微有些茫然,又有些无奈,原就不该的事,偏要记挂着,分明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何苦来哉!
白天总不及晚上睡得踏实,朦朦胧胧间躺了两个时辰,下房里没有钟,也没有更漏。撑起身看外头,雨下个没完,看不见日头。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唯恐睡误了点叫春荣等着,便下炕穿戴好,把被褥收拾进炕头的柜子里。
尽南墙并排摆着两个黑漆大躺箱,包了箱钉的是苓子的,另一个光板的是她的。这间屋子统共只住她们俩,两个人交好,箱子也不上锁。因着身量差不多,碰上了阴雨天气,衣裳不够倒换了也相互混着穿。锦书想着苓子下月就放出去了,总要送她些东西才好,她从箱板边上的袱子下面翻出一个口袋来,里面有几两碎银子,还有几件簪环,是这几年一点点攒下来的体己。
翻来覆去地看,真没一件像样能拿得出手的。给钱,人家肯定不要,给首饰,都是以前当差送东西的时候小主们随手赏的,并不十分贵重,送出去也寒碜。思来想去只有上回太子给的那只富贵玉堂春的镯子了,不是说翠中带翡,是极珍贵的上品吗?她从一件棉袍子的夹层里掏出宫制的掐金丝线荷包来,拉开口上的带子,把镯子托在手掌上看。翠色浓厚得几乎滴下水来,却在一汪碧海中流云般的掺夹着几丝褐黄色,多有缥缈婉转的美态,确实是极罕见的。
拿它送人肯定再体面不过,只是真要拿主意的时候又不免犹豫,这样做好吗?太子是一片情义,他淘换得着的好玩意儿,巴巴地送了来讨她欢喜,她倒好,转脸就给了别人。先不论市价值多少,这么糟蹋人的一片心,似乎有点造孽。
进退维谷间门被推开了,锦书吓了一跳,宫女的下处是不许锁门的,为的是同住的人来往方便,或是有事宣召时不费手脚。她只当是苓子回来了,谁知门前站了个太监——袍子,马褂,大辫子。戴着盖儿帽,头顶上是个玻璃顶子。脚上穿一双皂靴,微躬着身,帽檐儿遮住了脸,看不清是谁。按说宫女的榻榻是不让太监随意出入的,这人怎么犯规矩?心里疑惑着,“这位谙达,找谁?”
来人闷声一笑,缓缓抬起头来,浓眉星目,居然是太子!
锦书吓得不轻,“你怎么打扮成这样了?这是大忌讳,叫人看见了像什么?”
太子不以为然,“有什么!换了衣裳办事方便,上这儿来瞧你就没人说话了。”
锦书让他进了屋子,看他帽子上尽是密密的水雾,忙拿帕子给他掸了。嘴里嘀咕着,“不成体统,要是叫太皇太后知道了又要出事儿。”
太子笑道:“别怕,有事儿我担着,再说谁会注意一个太监?我到这儿来没人知道。”
锦书皱了皱眉,这话也是,太监是阉人,男不男女不女的下三等,谁能料到太子会扮太监!宫里人又多,太监尤其多,这些人满世界乱转悠,像内务府的、尚仪局的,各处宫门每日都要巡视,来来往往的也没个定数,绝不会有谁过问,太子这主意倒是想着了。
太子看着她,笑得异常灿烂,红着脸道:“你这是在想我吗?原来咱们的心是一样的。”
锦书愣了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什么想不想的,自己哪里想他了?
太子的眼里流光溢彩,他盯着锦书手里的镯子笑得欢实。真是前所未有的欢喜,姑娘家面嫩,不好意思承认,他每回来她都轰他,自己心里还不受用来着,原来她会在一个人的时候睹物思人啊!今儿来得巧,恰好撞见了,否则还一直蒙在鼓里呢!
他又有些心疼,这么好的女孩儿,原来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可望而不可即。头回见她时,她站在保和殿的丹陛旁,昂着小小的头颅,满脸的矜重高贵。虽然捞起袖子打架的样子不太符合一个皇室帝姬的标准,但拢好了华袍,扶正了扁方,还是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气度。可惜如今掉进泥沼里了,没人护没人疼,每天连喘气都要加着小心。只恨自己当初年纪小,没有打探清楚,问了额涅和皇阿奶,都说她已经死了,没想到她竟在永巷里活了九年。要不是上回偶然相遇,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她还在这世上,白叫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太子含情脉脉,心想既然她心里也有他,那就没有办不了的事了。就是到皇太太跟前长跪,也要把她讨到景仁宫去。
“往后我常来瞧你,你有话就对我说,等时机成熟了我就接你走。你什么都用不着操心,一切都交给我。我是太子,有我在,绝不叫你再受委屈。”太子喜道,“论起来咱们认识有些年头了,你原就不是个肚子里有弯弯绕的,亏得我这会子来了,否则不知被你瞒到什么时候去!我要是心冷了,娶了妃子,你可怎么办?后悔也晚了。”
锦书这才恍然大悟,敢情他是看见她拿着镯子误会了。可自己怎么解释,说是要把它送给苓子?那多伤人啊!这话万万出不了口,太子怎么说都是好人,别人面前是个什么样不论,对她是实心实意的。他这么三番四次地被她泼冷水,别说是天皇贵胄,就是个平常人也会耐不住。大不了一咬牙,撂下句狠话,从今以后再不来受这份闲气了。可他劝不退,还来,倒真叫她刮目相看。想了想,也无从辩白,就岔了话题问:“你今儿不读书?”
太子大大咧咧在桌前坐下,应道:“今儿天不好,骑射的课业没有了。我才从布库场回来,半道上想起一桩事,你猜是什么?”
锦书沏了一壶茶,嘴里道:“我怎么知道你又有什么新鲜事,喝茶吧!我这儿可没有极品大红袍,只有上回人家送的高碎,你凑合着用吧!”
太子本是娇生惯养的小爷,从来都是要星星不敢给太阳的。平时大红袍得用玉泉山的水泡,还计较茶具的卖相,不是旧窑口出的脱胎填白茶盏就不喝。不光这样,沏茶手法也讲究,什么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凤凰三点头,喝上一盏茶,不知道要怎么个折腾法,出了名的难伺候。眼下倒好,到了她这里一百件事好商量。没有红泥小火炉,茶盏不过是普通的江西贡瓷,连叫他喝茶叶沫子都乐意,还乐癫癫的。太子自己也一叹,当真是遇着能治住的克星了!
这些且不提,他接着话茬子说:“今儿是大年初五,迎财神的日子,也是你的喜日子……你可别说自己的生辰也忘了。”
锦书笑了笑,那怎么能忘,自己出生的日子就是额涅受难的日子。半夜里给太皇太后值夜的时候就在想,要是能祭奠一下双亲多好!可这深宫大院容不得,宫里不许随便见火星子,上万间屋子一个烟囱都没有,就是寿膳房,用的都是烟道。宫女子不说尽孝的话,说了也办不到。遇上亲人的忌日,大不了找个没人的地方念叨上几句,眨几下眼皮子,就算完了。
太子不明白她心里装的事儿,也绝想不到她的生辰,她念的不是怎么过,只是思念自己的父母亲,便道:“我打发冯禄上寿膳房要长寿面去了,拿野鸡崽子汤给你下银丝挂面吃。今年的生日没法子过好,来年咱们补上,明年我给你摆个敞亮的大宴。”
锦书别过脸,面上满是哀戚之色,悻悻然道:“我们做奴才的过什么生日,也不稀图什么,不挨罚就是万幸了。”
太子讨了个没趣儿,低头摸了摸鼻子,看她神色黯然,料想是在为以后的事心烦,于是宽慰着,“你别急,我再想想办法,横竖把你弄到我身边来,这样也好叫我安心。你如今在太皇太后跟前当差,老祖宗虽公允,有了年纪到底想得多些,总有个转不过弯来的时候,我怕你在那里日子难熬。”
锦书摇了摇头,“我现在挺好的,你别替我操心了,回头再捅出什么娄子来,倒不好了。”
太子嘀咕,“敬烟上好好的,怎么又去值夜了?还分派了这么个时辰,本来盼着晨昏定省能见上一见,看来是不中用了。多亏了冯禄想了这么个法子,我才好来看你,只不过也不能常用,万一遇着好管闲事的怕要穿帮。”
锦书木讷地嗯了一声,也不管太子怎么为她这一应而沾沾自喜。推了窗槅看,雨水把甬路上的青砖洗刷得清清爽爽。再往南北张望,西二条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连常晃悠巡视的大太监也不见踪迹。这会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就回头道:“我过了晌午要当值的,现在到什么时辰了?”
太子从怀里摸出个西洋珐琅小怀表来,在鎏金的钮子上一捏,表盖儿一下就弹开了。往上看了看,再一换算,答道:“刚过巳时三刻,还早呢。”琢磨了下,她要看时辰,屋子里又没有更漏,总不能跑到天街上去看日晷吧!就把怀表递了过去,“这是番邦去岁进贡的,送你吧,好知道时候。”
锦书忙摆手,“不用不用,一出太阳就成了,这表贵重,太子爷快收起来吧!”
“那要是十天半个月的下雨,你怎么办?”太子不由分说把她拉了过来,伸手让她看表面,献宝似的指着那根静止不动的短针道:“杵着半天不挪窝的叫时针,转得中不溜的叫分针,飞转的叫秒针。”
两个人挨得那样近,呼吸几乎接着呼吸。锦书有点不自在,脸上火辣辣的,太子身上是一股陌生的龙涎香,熏得人脑子迷糊。她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笑道:“不用
你教,我认得钟表。”
太子眼里多了几分诧异,“我原说你了得,果然经得住人夸!既然能看懂,那更要收着了。看你用着我就喜欢,这表在你这里算是英雄有用武之地,你要时时刻刻戴在身上,知道么?”
他言笑晏晏地探着手,手指尖上绕着那怀表的纯金链子,她不接,他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锦书不得已,只好躬身从他手里捧了过来。
“这就是了,早接着也不必多费唇舌。”太子收回手背在身后,又道:“这表有意思,到了时候会报点儿,叮叮咚咚的很好听。”
常听说西洋自鸣钟,倒没见过会报时的怀表。这么小小的个儿,却有这么大的乾坤!锦书揭开表盖细看,做工实在是精细。表盘是鲜亮的镀金,表面上的玻璃只有薄薄的一层,凑近了听,不是座钟的嗒嗒声,而是沙沙地响成片。表盖内里用珐琅烫成大朵的牡丹,边上刻着“东篱”二字的篆书,锦书心头打个突,对太子道:“这表果然难得,只是我拿着怕是不妥,万一叫人看见了问起来,到时候还要牵连你。”
太子坐下拢了拢衣袖,眉梢儿一扬,“说什么牵连,是我赏你的,谁敢吭半声?你要是觉得单刻我的名儿别扭,那我让造办处的匠人把你的名字也刻上去,好不好?”
太子言毕,突然发现这是个很不错的主意,登时来了劲头,于是闹着要把表拿回来,吓得锦书慌忙收进怀里,红着脸怨怼地瞪他一眼,“你再闹,我就把你赶出去!”
太子知道女孩儿脸皮薄,锦书的反应在他看来扭捏到了极致,也可爱到了极致。心里的欢喜登时滚水一般的升腾,只见那如玉的颊上透着淡淡的一层粉,端的是娇羞惹人怜爱。挣扎了半天想抚抚她的脸,又怕唐突了佳人,最后只得作罢。喜滋滋应道:“好好,不刻就是了。我不说别的,你好歹带着它,倘或遇上什么为难的事,还能拿它做腰牌用,大内的护军和太监总管都认识它。”
锦书听了这话回过味儿来,敢情这就是个尚方宝剑,对上权且不论,对下是绝对好使的。那要是凭着它出宫呢?
太子倚着榆木擦漆的八仙桌喝茶,一边听着外头簌簌的雨声。面前是自己牵肠挂肚的人,颇满足地咧着嘴笑,喝一口,看一眼,这小半辈子就已经别无所求了。
锦书不理会他,转过身到条案前擦洗起了几件铜活儿,边擦边琢磨出宫的事。要是能行,真恨不得即刻就出去。一旦到了外头,或者后面的日子还有些奔头,就是靠给人做针线,勉强糊口总还可以。最要紧的是打听老十六的下落,找到了也不求别的,复国报仇都是后话,只要相依为命地活着,对她来说那就足够了。
冯禄提着食盒打起膛帘子,半探着身子在屋外灭了伞,缩回来时猛有种跑错了门的感觉,心道多好的氛围啊,就像寻常男耕女织的农户,外面天不好,下不得地,两口子就在家歇着,吃吃茶,磕磕闲牙……真像那么回事!要是再来张小躺床,上面睡个没长牙的孩子,那就齐全了。
太子看他低着头闷笑,火有点往上拱,喝道:“杀才,笑什么!让你传碗面耽搁了这半天,回来还叫爷看你的驴脸子。你要是腚上痒,就只管在那儿笑,回头面糊了看我怎么料理你!”
冯禄立刻哭丧着脸打千儿,号道:“我的主子爷,寿膳房的大厨子今儿都在准备大宴,龙口粉丝和燕窝应有尽有,就是没有现成长寿面。一听太子爷要吃面,紧赶慢赶地现擀出来的,上用的挂面工序又繁杂,这会子能上桌已经够快了,求主子多担待吧!”
太子狠狠白他一眼,一抬胳膊把他掀到旁边,恶形恶状地叱道:“起开!”
冯禄乖乖退到墙根侍立,看着太子卷起袖子,从雕花提盒里把面端出来,摆上面汤小食,海碗前头大小八碟的盘子菜,花红柳绿的。
布好了小菜碟,请寿星入席。拱了拱手,像模像样地说上几句吉利话,自己躬身在一旁伺候着,甘之如饴。
锦书叹着气坐下,这一顿吃得不大松快,勉勉强强用了几口,就推说饱了,吃不下了。又客气地道了谢,欠着身子说:“这面抻得好,味道真不错。”
太子点了点头,“是我在这里,叫你吃得不自在了。”
锦书抬头看他,他拉着脸,面色不豫,她无可奈何地解释:“你别多心,我可没嫌你在这儿凑热闹。我知道你是真心地想给我过生辰,可惜不巧得很,我回榻榻前吃了东西了,还有大梅给的糟鹌鹑,我睡前吃了半只,这会子才过了多久?哪里吃得下!”
太子这才笑了,“我也没说什么,吃不下就撂着吧,没的撑坏了。”又转身问冯禄,“我吩咐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冯禄回道:“奴才打发护军去瞧过了,的确都枯了。只是眼下天还冷,挪了怕也活不成。何况还得让钦天监算日子掐时辰,主子恕奴才多嘴,墓上的东西该仔细些,若是有个差池恐怕改了国运。”
锦书在一旁听着,揣度着什么枯了,又是什么挪不活,莫非是在说泰陵的神道树吗?她心里震了震,抬眼看太子,太子拧着眉头盘算起来,“眼下是正月,要等天暖和,至少也得到三月里……回头让钦天监排时候吧,要赶在入夏之前才好。”
冯禄应了个嗻,太子对锦书道:“你做了这样的梦怎么不和我说?要不是前儿听大梅子说起,我还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心结。我常盼着你别和我见外,我再不济,这点子事还能替你办。你也别说怕麻烦我,我就乐意被你麻烦。能多为你做点什么,我心里也安慰些。”
到底各人都有隐晦的心事,太子千方百计地对她好,一方面是情难割舍,另一方面自然是对她有愧。她原先过得好好的,是他们姓宇文的硬把她拉下了马,叫她在这宫中挣扎,还要低声下气伺候仇人,她恨也是应当的。可惜自己未及弱冠,也没有开衙建府,能替她做的事有限。但只要是力所能及的,自然全力去办。
锦书对他感激莫名,这件事是大得不能再大的了,没想到最后能依托他,于是对他深深一肃,“太子爷替我想得周全,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大恩不言谢,往后太子爷有什么用得上奴才的地方,奴才定当万死不辞。”
太子淡淡地笑,“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的。我哪里有叫你上山下海的事儿,左不过让我待你好,别远着我就是了。”锦书脸上发烫,忙低下头去。他的心思自己明白,只是唯恐回报不了他什么,白叫他操了那份心。
一旁的冯禄牙酸不已,万没想到提起纳妃就成锯嘴葫芦的太子,在锦书面前这么能说会道。那一字字一句句透出来的关切,就跟蛛丝网子似的密密缠绕,他要是个女孩儿,早就酥倒半边了。且看锦书怎么说,要是有那么点儿意思,不论上头再怎么不乐意,好事就已经成了一大半了。
太子给冯禄使眼色,冯禄立马上前收拾碗筷,一面道:“锦姑娘放心吧,太子爷吩咐要最好的松柏,我昨儿上后海那片物色去了,碰巧看见一片松海,遮天蔽日的足有三千多棵,里头的树又高又壮,移过去栽种再合适不过……其实真要和你细说了又怕你伤心,不知怎么的,神道两边的石象生和华表都残破了。问了守陵的太监,开始他还支支吾吾的,后来我一通威吓才抖出来。据说上年雨水多,还老遇着响雷的天气。那雷也怪,总往宝顶上劈,三番四次下来,宝顶倒没事儿,神道上的石象生遭了殃。听着守陵人话头子,隐约是说那十二对石象生和两对华表代替宝顶受了过。”
锦书失了魂一般瘫坐在靠背椅上,忍不住埋下脸轻轻饮泣。犯了多大的过错,死后也不得安生,怎么还要挨雷劈呢?难道活该被宇文澜舟篡位不成?过了这么多年,江山也改了姓,纵然有十万分的过错,如今人没了,也该烟消云散了,老天爷为什么还是不依不饶?
太子抿唇漠然站着,在他看来该醒神的时候就要当头棒喝。她虽然不声不响,心里的恨有多深,不问也知道。泰陵的石象生和华表被雷劈了是真事,至于是不是替宝顶受过,也是人云亦云。授意冯禄在她面前提起就是要她知道,连天都认同大英,她也该卸下包袱好好过她的日子了。脑子里装满了恨作不得饭吃,不过苦了自己罢了。
冯禄见势不妙忙开解,“怪我嘴快,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知道。你快别哭,太子爷吩咐了,神道上但凡损坏的东西都照原样修缮。天暖和起来就开工,到十月里也该差不多了。”
锦书转过去拿帕子擦眼睛,齉着鼻子道:“奴才失仪了,太子爷别怪罪。你要重新整修泰陵,要是叫万岁爷知道了怕会震怒,到时候连累你怎么好。”
太子笑道:“这个你别担心,我一早就递了折子上去,皇父也是赞同的。朝堂上臣工们皆反对,皇父很是不悦,最后只说容后再议,想来就是默认了。这会子先张罗,该采买的要备足,等钦天监定下时候就开工。”
锦书微发怔,皇帝也答应了?替前朝皇帝修缮陵寝的事历朝历代都有过,不过按着宇文澜舟的冷酷性子,能叫他点头着实不容易。
太子放下箭袖整了整马褂,只道:“我要回去了,下半晌还有课业,回头皇父要来问的。”
锦书唔了一声,起身送他至门口。他走了两步回头看,轻声说:“进去吧,外头冷,我得了空再来看你。”
锦书点点头,看着他走到甬道尽头,拐个弯就不见了。她茫然仰望,细密的雨落在她脸上,落进眼睛里。天那样暗,雨意缠绵,下不到头。
宇文氏原先封地在南苑,论起出身,该当是北地人才对,所以正月初五看得重。迎财神嘛,马虎不得。皇帝本来就是天下最富足的人,万里江山尽在我手,什么都有了,就祈求风调雨顺钱粮满仓。锦书踏进了慈宁宫便听门上小太监窃窃在议论,说初五晚上的阵仗排得大,升平署精心备了细乐和段子,皇亲命妇都入宫来,算是新年里的头场家宴。
锦书往偏殿上值替换春荣,可巧寿康宫的两位老太妃来瞧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很是高兴,招呼春荣和苓子同来伺候,三位老祖宗闲适地吸上两锅烟,拉拉家常,不觉已到未正。崔贵祥来请旨,到了加餐的时候,问老祖宗传不传膳。太皇太后点头,留两位老太妃一同用膳。
宫里的常年只吃两顿,午膳在巳正前后,晚膳定在酉时,未正和戌时另有加餐。伺候膳食是太监的差事,宫女插不得手,春荣便领着锦书她们悄悄退回了值房里。
春荣掩着嘴哈欠连连,苓子叹道:“真是活受罪,快眯会子吧,这么熬下去身子扛不住。晚上还有你忙的,前前后后那么些事情要打理,缺了你真不行。”
锦书大大地愧疚起来,期期艾艾道:“都怪我,全是为了我,我到慈宁宫来没给姑姑分忧,倒添了很多麻烦。”
春荣和苓子互看一眼,笑道:“别这么说,咱们做奴才的都这样,谁保管能睡够?今儿是个特例,就为了晚上的大宴。大家都不得歇,你也逃不了,虽不在敬烟上,前后要伺候的多,怕是要忙到子时去呢。”
苓子问:“上半晌睡好了吗?我瞧着怎么蔫蔫的,像受了潮的青条。”
锦书勉力笑了笑,“我有个毛病,白天睡不着,大概是没倦透了吧!说起青条,年下领的烟丝快用完了,要不我寻个时候上造办处去一趟吧,拿了牌子好上库里领去。”
春荣往炕上一横,闭着眼,枕着锁子靠背道:“用不上你,让小太监领去就是了。外头冻得脑子发僵,何苦受那份罪。”
苓子也说:“该得偷懒耍滑的时候也别含糊,你瞧我,以前火石蒲绒让外头送进来,火眉子还是你搓的呢,能省事儿的就别自己动手。嘴一张,嘱咐下面的就成,样样亲力亲为,生出二十个手指头来都不够使的。”
春荣讪笑着,“可不,你师傅在这上头可是把好手。你趁着她还没放出去好好地学上几招,那绝活,受用一辈子!”
苓子不依,“我还没数落你呢,你倒编排起我来了。”一边咬着后槽牙去咯吱她,春荣边挡边告饶,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亲娘祖宗地叫起来,苓子解了恨方才收手,坐在边上直喘粗气,哼道,“别当你是掌事儿我就怕你,你再胡诌,看我怎么罚你。”
春荣揉着肚子道:“你这蹄子丫头真够狠的,要出去的人就是不一样,连玩笑都开不得。我说句话你就折腾我,仔细出去之前叫老公公背了去,赶明儿封个贵人,你就升发了。”
苓子红了脸,啐道:“可见你每日里在想些什么!我没那个命,该小心的是你。你是姑姑,在宫里时候长,天天地见,保不准一来二去就成事了。就算摊不上妃嫔的位分,回头老祖宗给你指婚,配个公侯伯子男的,你才是得了高枝儿呢!”
春荣直瞪她,“烂了舌头的,自己有了小女婿还说别人。行啦,过你的小日子去吧。过两年添个小子,逢着过年来瞧瞧我,我就高兴了。”
锦书看她们吵闹,只淡淡地笑着不说话。翻翻自己的火镰包,盒子里的烟丝眼看着要见底了,便掀了门帘出去招呼人上库里去。顺着廊庑朝偏殿看,大玻璃窗里人来人往的,都是寿膳房和御茶房伺候的太监。恰巧偏殿上站门的小宫女下值朝听差房来,她拦住了问:“今儿侍膳的人里有贵喜吗?”
小宫女摇了摇头,“没见着贵喜公公,姑姑找他有事儿?”
锦书怅然若失,随口应道:“没什么要紧的,你去吧。”
大丫头和小宫女的值房是分开的,就像下等宫监没有资格坐椅子和高座一样,次一等的宫人休息的地方在廊子尽东头。小宫女对她福了福,脚步轻快地绕过去,一路往下值房里去了。
锦书转回身,正听着苓子和春荣在说太子选妃的事,又说起军机大臣傅浚家的小姐。春荣哦了一声,“那位大小姐我知道,前几年乞巧来过,模样长得不算十分美,充其量过得去。脾气嘛,人前笑得像朵花儿,人后架子十足。小事不沾手,大事吆五喝六,当然不是对着我们,是对她身边伺候的丫头。想是皇后主子只看见面上的东西,白委屈了太子爷。”
苓子不盐不酱地笑,“知道她对下面的人不好又怎么了,咱们奴才天生就是供人撒气打骂的,做主子的想怎么收拾都在理,谁还计较这些个!”
锦书转到桌前坐下,针线也不做了,眼神涣散地绞起了手里的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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