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晚上,我烦燥得睡不踏实,几次想要起身都被一只胳膊有意无意压得动弹不得,无奈作罢。夜深人静,我痛定思痛,想起日间荒唐种种,越来越是窝火。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终于发觉身上一阵轻松,恨然翻过身,扭头看见旁边空空如也,不由微微一呆。
房内悄无声息,半边床铺上,平平整整放了一叠素净冬衣,从里到外都有,旁边还有一套簇新的从五品官服。我望着那官服出神了片刻,慢慢坐起身,伸手拿过,一件件穿好。
其实进了天御府几月,我不过是布衣常服,银簪束发,并没真的穿过什么官服。此刻隆重地穿在身上,下了床往旁边铜镜里一扫,见镜中人鲜衣玉冠,金带束腰,竟是说不出的陌生。
打开房门,等在门外的婢女立刻向我低身屈膝:“大人,请随奴婢入东厢洗漱,早膳随后传来。”
我问:“燕王殿下呢?”
那婢女仍是低身道:“殿下天刚蒙亮便起身了,特地吩咐奴婢照料大人。”
我挥挥手:“你下去罢,我自己来。”
待那婢女去了,我走进东厢洗漱完毕,正吃饭间,有个侍从进来传话:“凌大人,殿下和司马大人还有事相商,请您饭后自去廊厩选马,在那里等他。”
我说声“知道了”,继续慢条斯理地埋头吃饭。
直吃到日上三竿,我擦擦嘴巴,再晃进卧室找到莫衍铸的那柄流采长剑系在腰间,这才出了寝殿。
我在马厩里走一圈,看中一匹栗色高头大马。喂马的小倌立刻跑过来上马具,边上边告诉我这马的脾性。我可有可无地听着,忽然察觉背后有声息,立刻警觉回头。
果然江原站在不远处,两道目光不偏不倚落在我身上。
银丝软甲,黑色披风,发上束了武弁冠,腰间挂着龙鳞剑,身形修长,矫若游龙。举手翻云覆雨,麾指千军,实在是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
我皱了皱眉,瞧他带着那一股威风凛凛的劲儿,十分看不顺眼。见他走近,我不去瞧他,回过头问那小倌:“好了么?”
小倌却忙对江原行礼:“小的参见殿下。”再远些的小马倌们却是垂首站着,不敢轻动。
江原道:“将凌主簿的马牵去西门。”
小倌应声遵命,将那匹栗马的缰绳解开,得得去了。
江原对我道:“等你的时间都可以打几个来回了,你做什么耽搁这么久?”
我回过头来,弯起眼:“下官告罪,因为日前劳累,起得迟,生来动作又笨,所以多费了些时辰,有劳殿下屈尊相待了。”
江原要伸来的手停在半路,擦着我的衣袖垂下:“你这是什么口气?”
我继续微笑:“下官这是应守之礼。”
江原面色微沉:“什么时候又要你作这些虚礼了?昨天的话你忘了么?”
我挑眉:“什么话,我说过么?”袖子一拂,绕过他向外走。
江原一把扯住我:“凌悦,你别想跑。”
我斜眼瞧他:“殿下,光天化日,还请自重。”
江原危险地一眯眼,猛然将我扯进他怀里,勒住我的腰紧紧向他身上按:“你现下缓过劲来了,敢对我使诈?信不信我现在就将你扒光脱净,光天化日之下令你如昨天般享受!”当着十几个小马倌,他居然开始肆无忌惮。
我脸上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堂堂燕王殿下,说话像个地痞无赖。”
“我无赖怎样?”
“不怎样,殿下若喜欢,下官自当奉陪。只要一声令下,下官任你施为决不反抗。”
“你!”江原沉了脸甩开我,自己快步走出月门,扯过小倌手中的缰绳,飞身上马。
我跟过去,一个翻身也上了马,拉住缰绳行在他身侧,学着江容的口气道:“听说殿下对着下官身体便已忍耐不住,想必昨日比下官还要快活享受,既然殿下有此一好,倒不如让下官扒了殿下好好疼爱一番。虽然殿下不是倾城美女,好歹也是朝中出名的美男子,下官就是吃点亏也认了。”
江原没说话,握住马缰的手背暴起一根青筋,显然气结。
我解气地一抽马鞭,纵马出了府门,踏上通向城北阅武场的长街。身后铃声清响,江原赶上来,对我的马吹了一声唿哨,栗色马立时平稳了许多,改为小步匀速。江原冷眼看着我,忽然嘴角扯出一个弧:“好!”
我转头瞪他:“好什么?”
江原森森一笑:“刚才的话可是你说的,我答应,你敢做么。”
我脱口反问:“有什么不敢?”
江原将马鞭伸到我下巴底下,轻轻一勾:“那么今晚如何?”又绵绵压低了音调,“我等着看凌主簿怎样用你的风情万种撩我心神。”
我噎了一下,嘴唇张合,到底说不出更下流的话,当然也更不能答应。
他眼神得意地瞟过我领口,回手打马,快步向前,显得心情愉悦。
败类!败类!我握住马鞭,恨不得抽成两截。为什么我之前都没发现他如此惫懒?
阅武场在洛阳城北,禅虚寺之侧,出城行了里许,经过一片农舍田地,便看见长长一道砖墙将营区隔开,一眼望不到头。门楼上旌旗高悬,百步之内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把守。还未走近,便见大门呼啦啦敞开,一名身材魁伟的将军带领十几名将领匆匆迎出。
江原也早早下马,迎上前去:“本王来迟,让诸位久等了。”
为首那将军朗声笑道:“殿下人虽未来,教令先到,我等按殿下吩咐布置人马,差一点便准备不及,倒是都盼你晚来些!”说罢与诸将相对大笑,便要拉他入内。
江原却笑着拉过我:“程将军,这是我府内新任的凌主簿,这次也要随军出征。”又对我道,“凌悦,这位是程广程将军,特从河东驻地赶回来验兵。”
那将军向我瞥了一眼,拱手道:“幸会。”
我淡淡一笑:“久仰。”
程广对我并不在意,早转头向江原郑重道:“殿下请。”
这校场可同时容纳几万兵士,场内有步、骑、射三类分区,士卒依兵种不同在各自分区内操练,平时互不干涉。校场中央最大的隔离空地便是阅武场,南北两边筑有云台,台旁陈列数百面牛皮大鼓及金钲铜锣,是集中操习阵法的地点,也是模拟两军对抗演习之处。
此刻牛皮鼓旁早有选好的健壮力士等候在侧,东西两边青、赤、黑、黄四色纛旗分列,一切就绪,只待演练开始。而阅武场外的兵士仍在照常操练,除了正常的呼喝号令外,竟没有丝毫喧哗杂乱,我不由在心里赞叹一声。
江原在一旁笑道:“凌主簿看得目不转睛,是为何故?”
我有些感慨地轻声道:“早听说燕王殿下操练士卒严谨异常,今日见了,果真名不虚传。”
江原半认真半开玩笑道:“能获凌主簿亲口称赞,真是难得之至。待会演习开始,凌主簿不妨临阵指教一二。”
我立刻道:“岂敢。”趁人不注意白他一眼,当着你许多将领,让我得罪人么?
江原似乎察觉,又转头低声道:“凌主簿若觉得不方便,可以‘私下’告诉我。”故意把“私下”二字咬得很重。
我听出他话中不怀好意,于是低声冷笑:“好,殿下喜欢虚心求教,下官完全可以拿你操练演示一下。”
江原迎住我凌厉的目光,笑得很受用,随手一指东面道:“那些是重甲兵,从普通步兵中选出的精英,地位之重要等同骑兵。平日不但要进行目、耳、心、手、足的常规训练,还要熟练掌握攀援、角力及各类近身武器的使用,此外还必须能全副铠甲负重急行百里。凌主簿觉得怎样?”
我轻哼道:“不错,想必战斗力极强。不过函谷附近河滩沼泽很多,穿得太重就怕陷进去动不得,然后被北赵人切菜一样剁了。”
江原笑:“是个问题,所以才需要轻兵在前铺路么。”
我嗤了一声转头,踱到路西面去看骑兵。只见骑兵们全都骑着身形高大的西域马,身披铠甲,头戴兜鍪,正在结队练习长冲刺,马蹄翻腾,飞扬的尘土弥漫了大半个骑场。
忽然听见有人高声叫我名字,一匹黄膘马飞驰到我面前。武佑绪翻身下马,满脸喜色地奔到我面前:“子悦,你身体恢复得不错,我刚才在云台上看见你骑马前来,好不威风!”
我笑道:“武大哥别打趣小弟了,威风的那个是燕王殿下。”
武佑绪爽快地笑:“殿下自然不必说,我今日见了你骑马,还真想挖你去做骑兵。”顿了一下,忽问,“对了,你身边有个少年是不是叫裴潜?”
“是,武大哥最近见过他?”
武佑绪笑道:“见过几次,听说他正跟随徐将军学习骑射。今日徐将军将他一起带来了,似乎正在射场习箭,你要去见见么?”
我喜道:“好啊,裴潜这几日早出晚归,也不知练得怎样了。”
武佑绪十分高兴:“演武过后我带你去。”说着命一个小兵将他的马牵住,自己在栅栏上轻轻一撑,翻出场外与我并肩而行。
我与武佑绪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随走到了阅武场边。江原忽然问旁边的年青将领乔云:“徐将军怎么不见?”
乔云忙道:“属下就去将他找来。”正要离开,突然视线定在场地跑马道的拐角处,武佑绪也看见了:“哎,那不就是徐将军么?他旁边……”
他旁边那个弓在马背上揪住马缰不撒手,只能随着马匹上下颠簸的狼狈少年,正是那没用的小崽子裴潜。我无力地叹了口气,实在想当作没看见。
可是眨眼间那马已经跑到我们面前,撒了欢似的乱窜。那位徐将军黑着一张脸策马跟过来,大声吼道:“叫你直起身来!放松马缰!速度一快就像个无骨鸡似的!你是猪崽子托生的?笨也笨得彻底!”
我嘴角抽搐,武佑绪不自然地笑了两声:“还不错,比、比上次看他时进步不少……”
程广早看得发怒,破口大骂:“徐卫!把你那脓包徒弟拖下去打二十军棍!再不行就撵回去!”
叫徐卫的将领只有三十来岁,级别稍低,听到程广训话,脸色又黑了几分,却不敢造次。只是先下马拜见了江原,便站在一边不动了。
裴潜清秀的小脸开始一阵白一阵红,眼神渐渐凶狠,使劲直起腰坐稳,握住缰绳的手还在不住发颤。折腾一阵,他总算控住了马,有些笨拙地溜下地,随着徐卫站在旁边。
江原看了看他道:“今天凌主簿在这里,暂且免去处罚。限你五天之内熟练掌握基本骑术,否则照程将军的话处置。”裴潜全身一震,抬眼看见我,有些愤怒,又有些窘迫,最后扭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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