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让二乐躺在家里的床上,让三乐守在二乐的身旁,然后他背上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胸前的口袋里放着两元三角钱,出门去了轮船码头。
他要去的地方是上海,路上要经过林浦、北荡、西塘、百里、通元、松林、大桥、安昌门、靖安、黄店、虎头桥、三环洞、七里堡、黄湾、柳村、长宁、新镇。其中林浦、百里、松林、黄店、七里堡、长宁是县城,他要在这六个地方上岸卖血,他要一路卖着血去上海。
这一天中午的时候,许三观来到了林浦,他沿着那条穿过城镇的小河走过去,他看到林浦的房屋从河两岸伸出来,一直伸到河水里。这时的许三观解开棉袄的纽扣,让冬天温暖的阳光照在胸前,于是他被岁月晒黑的胸口,又被寒风吹得通红。他看到一处石阶以后,就走了下去,在河水边坐下。河的两边泊满了船只,只有他坐着的石阶这里没有停泊。不久前林浦也下了一场大雪,许三观看到身旁的石缝里镶着没有融化的积雪,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从河边的窗户看进去,他看到林浦的居民都在吃着午饭,蒸腾的热气使窗户上的玻璃白茫茫的一片。
他从包裹里拿出了一只碗,将河面上的水刮到一旁,舀起一碗下面的河水,他看到林浦的河水在碗里有些发绿,他喝了一口,冰冷刺骨的河水进入胃里时,使他浑身哆嗦。他用手抹了抹嘴巴后,仰起脖子一口将碗里的水全部喝了下去,然后他双手抱住自己猛烈地抖动了几下。过了一会,觉得胃里的温暖慢慢地回来了,他再舀起一碗河水,再次一口喝了下去,接着他再次抱住自己抖动起来。
坐在河边窗前吃着热气腾腾午饭的林浦居民,注意到了许三观。他们打开窗户,把身体探出来,看着这个年近五十的男人,一个人坐在石阶最下面的那一层上,一碗一碗地喝着冬天寒冷的河水,然后一次一次地在那里哆嗦,他们就说:
“你是谁?你是从哪里来的?没见过像你这么口渴的人,你为什么要喝河里的冷水,现在是冬天,你会把自己的身体喝坏的。你上来吧,到我们家里来喝,我们有烧开的热水,我们还有茶叶,我们给你沏上一壶茶水……”
许三观抬起头对他们笑道:
“不麻烦你们了,你们都是好心人,我不麻烦你们,我要喝的水太多,我就喝这河里的水……”
他们说:“我们家里有的是水,不怕你喝,你要是喝一壶不够,我们就让你喝两壶、三壶……”
许三观拿着碗站了起来,他看到近旁的几户人家都在窗口邀请他,就对他们说:
“我就不喝你们的茶水了,你们给我一点盐,我已经喝了四碗水了,这水太冷,我有点喝不下去了,你们给我一点盐,我吃了盐就会又想喝水了。”
他们听了这话觉得很奇怪,他们问:
“你为什么要吃盐?你要是喝不下去了,你就不会口渴。”
许三观说:“我没有口渴,我喝水不是口渴……”
他们中间一些人笑了起来,有人说:
“你不口渴,为什么还要喝这么多的水?你喝的还是河里的冷水,你喝这么多河水,到了晚上会肚子疼……”
许三观站在那里,抬着头对他们说:
“你们都是好心人,我就告诉你们,我喝水是为了卖血……”
“卖血?”他们说,“卖血为什么要喝水?”
“多喝水,身上的血就会多起来,身上的血多了,就可以卖掉它两碗。”
许三观说着举起手里的碗拍了拍,然后他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堆到了一起。他们又问:
“你为什么要卖血?”
许三观回答:“一乐病了,病得很重,是肝炎,已经送到上海的大医院去了……”
有人打断他:“一乐是谁?”
“我儿子,”许三观说,“他病得很重,只有上海的大医院能治。家里没有钱,我就出来卖血。我一路卖过去,卖到上海时,一乐治病的钱就会有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流出了眼泪,他流着眼泪对他们微笑。他们听了这话都怔住了,看着许三观不再说话。许三观向他们伸出了手,对他们说:
“你们都是好心人,你们能不能给我一点盐?”
他们都点起了头,过了一会,有几个人给他送来了盐,都是用纸包着的,还有人给他送来了三壶热茶。许三观看着盐和热茶,对他们说:
“这么多盐,我吃不了,其实有了茶水,没有盐我也能喝下去。”
他们说:“盐吃不了你就带上,你下次卖血时还用得上。茶水你现在就喝了,你趁热喝下去。”
许三观对他们点点头,把盐放到口袋里,坐回到刚才的石阶上,他这次舀了半碗河水,接着拿起一只茶壶,把里面的热茶水倒在碗里,倒满就一口喝了下去,他抹了抹嘴巴说:
“这茶水真是香。”
许三观接下去又喝了三碗,他们说:
“你真能喝啊。”
许三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站起来说:
“其实我是逼着自己喝下去的。”
然后他看看放在石阶上的三只茶壶,对他们说:
“我要走了,可是我不知道这三只茶壶是谁家的,我不知道应该还给谁?”
他们说:“你就走吧,茶壶我们自己会拿的。”
许三观点点头,他向两边房屋窗口的人,还有站在石阶上的人鞠了躬,他说:
“你们对我这么好,我也没什么能报答你们的,我只有给你们鞠躬了。”
然后,许三观来到了林浦的医院,医院的供血室是在门诊部走廊的尽头,一个和李血头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坐在一张桌子旁,他的一条胳膊放在桌子上,眼睛看着对面没有门的厕所。许三观看到他穿着的白大褂和李血头的一样脏,许三观就对他说:
“我知道你是这里的血头,你白大褂的胸前和袖管上黑乎乎的,你胸前黑是因为你经常靠在桌子上,袖管黑是你的两条胳膊经常放在桌子上,你和我们那里的李血头一样,我还知道你白大褂的屁股上也是黑乎乎的,你的屁股天天坐在凳子上……”
许三观在林浦的医院卖了血,又在林浦的饭店里吃了一盘炒猪肝,喝了二两黄酒。接下去他走在了林浦的街道上,冬天的寒风吹在他脸上,又灌到了脖子里,他开始知道寒冷了,他觉得棉袄里的身体一下子变冷了,他知道这是卖了血的缘故,他把身上的热气卖掉了。他感到风正从胸口滑下去,一直到腹部,使他肚子里一阵阵抽搐。他就捏紧了胸口的衣领,两只手都捏在那里,那样子就像是拉着自己在往前走。
阳光照耀着林浦的街道,许三观身体哆嗦着走在阳光里。他走过了一条街道,来到了另一条街道上,他看到有几个年轻人靠在一堵洒满阳光的墙壁上,眯着眼睛站在那里晒太阳,他们的手都插在袖管里,他们声音响亮地说着,喊着,笑着。许三观在他们面前站了一会,就走到了他们中间,也靠在墙上;阳光照着他,也使他眯起了眼睛。他看到他们都扭过头来看他,他就对他们说:
“这里暖和,这里的风小多了。”
他们点了点头,他们看到许三观缩成一团靠在墙上,两只手还紧紧抓住衣领,他们互相之间轻声说:
“看到他的手了吗?把自己的衣领抓得这么紧,像是有人要用绳子勒死他,他拼命抓住绳子似的,是不是?”
许三观听到了他们的话,就笑着对他们说:
“我是怕冷风从这里进去。”
许三观说着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衣领,继续说:
“这里就像是你们家的窗户,你们家的窗户到了冬天都关上了吧?冬天要是开着窗户,在家里的人会冻坏的。”
他们听了这话哈哈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们说:
“没见过像你这么怕冷的人,我们都听到你的牙齿在嘴巴里打架了。你还穿着这么厚的棉袄,你看看我们,我们谁都没穿棉袄,我们的衣领都敞开着……”
许三观说:“我刚才也敞开着衣领,我刚才还坐在河边喝了八碗河里的冷水……”
他们说:“你是不是发烧了?”
许三观说:“我没有发烧。”
他们说:“你没有发烧?那你为什么说胡话?”
许三观说:“我没有说胡话。”
他们说:“你肯定发烧了,你是不是觉得很冷?”
许三观点点头说:“是的。”
“那你就是发烧了。”他们说,“人发烧了就会觉得冷,你摸摸自己的额头,你的额头肯定很烫。”
许三观看着他们笑,他说:“我没有发烧,我就是觉得冷,我觉得冷是因为我卖……”
他们打断他的话:“觉得冷就是发烧,你摸摸额头。”
许三观还是看着他们笑,没有伸手去摸额头,他们催他:
“你快摸一下额头,摸一下你就知道了,摸一下额头又不费什么力气,你为什么不把手抬起来?”
许三观抬起手来,去摸自己的额头,他们看着他,问他:
“是不是很烫?”
许三观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摸不出来,我的额头和我的手一样冷。”
“我来摸一摸。”
有一个人说着走过来,把手放在了许三观的额头上,他对他们说:
“他的额头是很冷。”
另一个人说:“你的手刚从袖管里拿出来,你的手热乎乎的,你用你自己的额头去试试。”
那个人就把自己的额头贴到许三观的额头上,贴了一会后,他转过身来摸着自己的额头,对他们说:
“是不是我发烧了?我比他烫多了。”
接着那个人对他们说:“你们来试试。”
他们就一个一个走过来,一个挨着一个贴了贴许三观的额头,最后他们同意许三观的话,他们对他说:
“你说得对,你没有发烧,是我们发烧了。”
他们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了一阵后,有一个人吹起了口哨,另外几个人也吹起了口哨,他们吹着口哨走开了。许三观看着他们走去,直到他们走远了,看不见了,他们的口哨也听不到了。许三观这时候一个人笑了起来,他在墙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他的周围都是阳光,他觉得自己身体比刚才暖和一些了,而抓住衣领的两只手已经冻麻了,他就把手放下来,插到了袖管里。
许三观从林浦坐船到了北荡,又从北荡到了西塘,然后他来到了百里。许三观这时离家已经有三天了,三天前他在林浦卖了血,现在他又要去百里的医院卖血了。在百里,他走在河边的街道上,他看到百里没有融化的积雪在街道两旁和泥浆一样肮脏了,百里的寒风吹在他的脸上,使他觉得自己的脸被吹得又干又硬,像是挂在屋檐下的鱼干。他棉袄的口袋里插着一只喝水的碗,手里拿着一包盐,他吃着盐往前走,嘴里吃咸了,就下到河边的石阶上,舀两碗冰冷的河水喝下去,然后回到街道上,继续吃着盐走去。
这一天下午,许三观在百里的医院卖了血以后,刚刚走到街上,还没有走到医院对面那家饭店,还没有吃下去一盘炒猪肝,喝下去二两黄酒,他就走不动了。他双手抱住自己,在街道中间抖成一团,他的两条腿就像是狂风中的枯枝一样,剧烈地抖着,然后枯枝折断似的,他的两条腿一弯,他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在街上的人不知道他患了什么病,他们问他,他的嘴巴哆嗦着说不清楚,他们就说把他往医院里送,他们说:好在医院就在对面,走几步路就到了。有人把他背到了肩上,要到医院去,这时候他口齿清楚了,他连着说:
“不、不、不,不去……”
他们说:“你病了,你病得很重,我们这辈子都没见过像你这么乱抖的人,我们要把你送到医院去……”
他还是说:“不、不、不……”
他们就问他:“你告诉我们,你患了什么病?你是急性的病,还是慢性的病?要是急性的病,我们一定要把你送到医院去……”
他们看到他的嘴巴胡乱地动了起来,他说了些什么,他们谁也听不懂,他们问他们:
“他在说些什么?”
他们回答:“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别管他说什么了,快把他往医院里送吧。”
这时候他又把话说清楚了,他说:
“我没病。”
他们都听到了这三个字,他们说:
“他说他没有病,没有病怎么还这样乱抖?”
他说:“我冷。”
这一次他们也听清楚了,他们说:
“他说他冷,他是不是有冷热病?要是冷热病,送医院也没有用,就把他送到旅馆去,听他的口音是外地人……”
许三观听说他们要把他送到旅馆,他就不再说什么了,让他们把他背到了最近的一家旅馆。他们把他放在了一张床上,那间房里有四张床位,他们就把四条棉被全盖在他的身上。
许三观躺在四条棉被下面,仍然哆嗦不止。躺了一会,他们问:
“身体暖和过来了吧?”
许三观摇了摇头,他上面盖了四条棉被,他们觉得他的头像是隔得很远似的,他们看到他摇头,就说:
“你盖了四条被子还冷,就肯定是冷热病了,这种病一发作,别说是四条被子,就是十条都没用,这不是外面冷了,是你身体里面在冷,这时候你要是吃点东西,就会觉得暖和一些。”
他们说完这话,看到许三观身上的被子一动一动的,过了一会,许三观的一只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手上捏着一张一角钱的钞票。许三观对他们说:
“我想吃面条。”
他们就去给他买了一碗面条回来,又帮着他把面条吃了下去。许三观吃了一碗面条,觉得身上有些暖和了,再过了一会,他说话也有了力气。许三观就说他用不着四条被子了,他说:
“求你们拿掉两条,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这天晚上,许三观和一个年过六十的男人住在一起,那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穿着破烂的棉袄,黝黑的脸上有几道被冬天的寒风吹裂的口子,他怀里抱着两头猪崽子走进来,许三观看着他把两头小猪放到床上,小猪吱吱地叫,声音听上去又尖又细,小猪的脚被绳子绑着,身体就在床上抖动,他对它们说:
“睡了,睡了,睡觉了。”
说着他把被子盖在了两头小猪的身上,自己在床的另一头钻到了被窝里。他躺下后看到许三观正看着自己,就对许三观说:
“现在半夜里太冷,会把小猪冻坏的,它们就和我睡一个被窝。”
看到许三观点了点头,他嘿嘿地笑了,他告诉许三观,他家在北荡的乡下,他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嫁了男人,三个儿子还没有娶女人,他还有两个外孙子。他到百里来,是来把这两头小猪卖掉,他说:
“百里的价格好,能多卖钱。”
最后他说:“我今年六十四岁了。”
“看不出来。”许三观说,“六十四岁了,身体还这么硬朗。”
听了这话,他又是嘿嘿笑了一会,他说:
“我眼睛很好,耳朵也听得清楚,身体没有毛病,就是力气比年轻时少了一些,我天天下到田里干活,我干的活和我三个儿子一样多,就是力气不如他们,累了腰会疼……”
他看到许三观盖了两条被子,就对许三观说:
“你是不是病了?你盖了两条被子,我看到你还在哆嗦……”
许三观说:“我没病,我就是觉得冷。”
他说:“那张床上还有一条被子,要不要我替你盖上?”
许三观摇摇头:“不要了,我现在好多了,我下午刚卖了血的时候,我才真是冷,现在好多了。”
“你卖血了?”他说,“我以前也卖过血,我家老三,就是我的小儿子,十岁的时候动手术,动手术时要给他输血,我就把自己的血卖给了医院,医院又把我的血给了我家老三。卖了血以后就是觉得力气少了很多……”
许三观点点头,他说:
“卖一次、两次的,也就是觉得力气少了一些,要是连着卖血,身上的热气也会跟着少起来,人就觉得冷……”
许三观说着把手从被窝里伸出去,向他伸出三根指头说:
“我三个月卖了三次,每次都卖掉两碗,用他们医院里的话说是四百毫升,我就把身上的力气卖光了,只剩下热气了,前天我在林浦卖了两碗,今天我又卖了两碗,就把剩下的热气也卖掉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呼呼地喘起了气。来自北荡乡下的那个老头对他说:
“你这么连着去卖血,会不会把命卖掉了?”
许三观说:“隔上几天,我到了松林还要去卖血。”
那个老头说:“你先是把力气卖掉,又把热气也卖掉,剩下的只有命了,你要是再卖血,你就是卖命了。”
“就是把命卖掉了,我也要去卖血。”
许三观对那个老头说:“我儿子得了肝炎,在上海的医院里,我得赶紧把钱筹够了送去,我要是歇上几个月再卖血,我儿子就没钱治病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休息了一会,然后又说:
“我快活到五十岁了,做人是什么滋味,我也全知道了,我就是死了也可以说是赚了。我儿子才只有二十一岁,他还没有好好做人呢,他连个女人都没有娶,他还没有做过人,他要是死了,那就太吃亏了……”
那个老头听了许三观这番话,连连点头,他说:
“你说得也对,到了我们这把年纪,做人已经做全了……”
这时候那两头小猪吱吱地叫上了,那个老头对许三观说:
“我的脚刚才碰着它们了……”
他看到许三观还在被窝里哆嗦,就说:
“我看你的样子是城里人,你们城里人都爱干净,我们乡下人就没有那么讲究,我是说……”
他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我是说,如果你不嫌弃,我就把这两头小猪放到你被窝里来,给你暖暖被窝。”
许三观点点头说:“我怎么会嫌弃呢?你心肠真是好,你就放一头小猪过来,一头就够了。”
老头就起身抱过去了一头小猪,放在许三观的脚旁。那头小猪已经睡着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许三观把自己冰冷的脚往小猪身上放了放,刚放上去,那头小猪就吱吱地乱叫起来,在许三观的被窝里抖成一团。老头听到了,有些过意不去,他问:
“你这样能睡好吗?”
许三观说:“我的脚太冷了,都把它冻醒了。”
老头说:“怎么说猪也是畜生,不是人,要是人就好了。”
许三观说:“我觉得被窝里有热气了,被窝里暖和多了。”
四天以后,许三观来到了松林,这时候的许三观面黄肌瘦,四肢无力,头晕脑涨,眼睛发昏,耳朵里始终有着嗡嗡的声响,身上的骨头又酸又疼,两条腿迈出去时似乎是在飘动。
松林医院的血头看到站在面前的许三观,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挥挥手要他出去,这个血头说:
“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脸上黄得都发灰了,你说话时都要喘气,你还要来卖血,我说你赶紧去输血吧。”
许三观就来到医院外面,他在一个没有风、阳光充足的角落里坐了有两个小时,让阳光在他脸上,在他身上照耀着。当他觉得自己的脸被阳光晒烫了,他起身又来到了医院的供血室,刚才的血头看到他进来,没有把他认出来,对他说:
“你瘦得皮包骨头,刮大风时你要是走在街上,你会被风吹倒的,可是你脸色不错,黑红黑红的,你想卖多少血?”
许三观说:“两碗。”
许三观拿出插在口袋里的碗给那个血头看,血头说:
“这两碗放足了能有一斤米饭,能放多少血我就不知道了。”
许三观说:“四百毫升。”
血头说:“你走到走廊那一头去,到注射室去,让注射室的护士给你抽血……”
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在许三观的胳膊上抽出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后,看到许三观摇晃着站起来,他刚刚站直了就倒在了地上。护士惊叫了一阵以后,他们把他送到了急诊室,急诊室的医生让他们把他放在床上,医生先是摸摸许三观的额头,又捏住许三观手腕上的脉搏,再翻开许三观的眼皮看了看,最后医生给许三观量血压了,医生看到许三观的血压只有六十和四十,就说:
“给他输血。”
于是许三观刚刚卖掉的四百毫升血,又回到了他的血管里。他们又给他输了三百毫升别人的血以后,他的血压才回升到了一百和六十。
许三观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他吓了一跳,下了床就要往医院外跑,他们拦住他,对他说虽然血压正常了,可他还要在医院里观察一天,因为医生还没有查出来他的病因。许三观对他们说:
“我没有病,我就是卖血卖多了。”
他告诉医生,一个星期前他在林浦卖了血,四天前又在百里卖了血。医生听得目瞪口呆,把他看了一会后,嘴里说了一句成语:
“亡命之徒。”
许三观说:“我不是亡命之徒,我是为了儿子……”
医生挥挥手说:“你出院吧。”
松林的医院收了许三观七百毫升血的钱,再加上急诊室的费用,许三观两次卖血挣来的钱,一次就付了出去。许三观就去找到说他是亡命之徒的那个医生,对他说:
“我卖给你们四百毫升血,你们又卖给我七百毫升血,我自己的血收回来,我也就算了,别人那三百毫升的血我不要,我还给你们,你们收回去。”
医生说:“你在说什么?”
许三观说:“我要你们收回去三百毫升的血……”
医生说:“你有病……”
许三观说:“我没有病,我就是卖血卖多了觉得冷,现在你们卖给了我七百毫升,差不多有四碗血,我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冷了,我倒是觉得热,热得难受,我要还给你们三百毫升血……”
医生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我是说你有神经病。”
许三观说:“我没有神经病,我只是要你们把不是我的血收回去……”
许三观看到有人围了上来,就对他们说:
“买卖要讲个公道,我把血卖给他们,他们知道,他们把血卖给我,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个医生说:“我们是救你命,你都休克了,要是等着让你知道,你就没命了。”
许三观听了这话,点了点头说: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救我,我现在也不是要把七百毫升的血都还给你们,我只要你们把别人的三百毫升血收回去,我许三观都快五十岁了,这辈子没拿过别人的东西……”
许三观说到这里,发现那个医生已经走了,他看到旁边的人听了他的话都哈哈笑,许三观知道他们都是在笑话他,他就不说话了,他在那里站了一会,然后他转身走出了松林的医院。
那时候已是傍晚,许三观在松林的街上走了很长时间,一直走到河边,栏杆挡住了他的去路后,他才站住脚。他看到河水被晚霞映得通红,有一行拖船长长地驶了过来,柴油机突突地响着,从他眼前驶了过去,拖船掀起的浪花一层一层地冲向了河岸,在石头砌出来的河岸上响亮地拍打过去。
他这么站了一会,觉得寒冷起来了,就蹲下去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坐了一会,他从胸口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他数了数,只有三十七元四角钱,他卖了三次血,到头来只有一次的钱,然后他将钱叠好了,放回到胸前的口袋里。这时他觉得委屈了,泪水就流出了眼眶,寒风吹过来,把他的眼泪吹落在地,所以当他伸手去擦眼睛时,没有擦到泪水。他坐了一会以后,站起来继续往前走。他想到去上海还有很多路,还要经过大桥、安昌门、黄店、虎头桥、三环洞、七里堡、黄湾、柳村、长宁和新镇。
在以后的旅程里,许三观没有去坐客轮,他计算了一下,从松林到上海还要花掉三元六角的船钱,他两次的血白卖了,所以他不能再乱花钱了,他就搭上了一条装满蚕茧的水泥船,摇船的是兄弟两人,一个叫来喜,另一个叫来顺。
许三观是站在河边的石阶上看到他们的,当时来喜拿着竹篙站在船头,来顺在船尾摇着橹,许三观在岸上向他们招手,问他们去什么地方,他们说去七里堡,七里堡有一家丝厂,他们要把蚕茧卖到那里去。
许三观就对他们说:“你们和我同路,我要去上海,你们能不能把我捎到七里堡……”
许三观说到这里时,他们的船已经摇过去了,于是许三观在岸上一边追着一边说:
“你们的船再加一个人不会觉得沉的,我上了船能替你们摇橹,三个人换着摇橹,总比两个人换着轻松。我上了船还会交给你们伙食的钱,我和你们一起吃饭,三个人吃饭比两个人吃省钱,也就是多吃两碗米饭,菜还是两个人吃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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