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嗣昌早已决定要用“恩威兼施”的办法来驾驭像左良玉这样的悍将,所以对他的行大礼并不谦让,只是站起来拱手还礼,脸孔上略带笑容,什么都没有说。他在暗暗的打量左良玉,衡量此人的心性,琢磨此人是否能为己所用。
在卢象升的麾下,有两员大将,是非常特别的。一个,是祖宽,他是辽东来的人,背景很深,一般人都得罪不得。卢象升想要治理祖宽,也是有心无力。祖宽目前暂归洪承畴管辖,杨嗣昌不需要理会。另外一个,就是眼前的左良玉了。
左良玉同样出身辽东,同样是迹辽东,但是,他和辽东军镇的关系,不是特别深。此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拉壮丁,扩张军队。一般的总兵官,手下有个一二万人,已经很多了。可是左良玉的手下,足足有六七万人,实在是骇人。
“左镇,坐”
杨嗣昌不动声色的说道。
等左良玉行过礼坐下以后,杨嗣昌先问了问近来作战情况,兵额和军饷的欠缺情况,对一些急迫问题略作指示。左良玉告诉总督大人,自己的麾下,总共有五万三千余人。杨嗣昌轻轻的笑了笑,然后用略带亲切的口气叫道:“昆山将军”
左良玉赶快起立,叉手行礼说道:“不敢,大人。”
杨嗣昌并没有让左良玉坐下来,而是继续说道:“昆山,你是个有作为的人,所以商丘侯先生拔将军于行伍之中,置之统兵大将之位,可谓有识人之鉴。不过自古为大将者常不免功多而骄,不能振作朝气,克保今名于不坠。每览史书,常为之掩卷太息。”
“今日正当国家用人之时,而将军亦正当有为之年。日后或封公封侯,名垂青史,或辜负国恩,身败名裂,都在将军自为。今上天纵英明,励精图治,对臣工功过,洞鉴秋毫,有罪必罚,不稍假借,想为将军所素知。”
“罗猴山之败,皇上十分震怒,姑念将军平日尚有战功,非其他怯懦惜死的将领可比,仅贬将军三极,不加严罚,以观后效。本总督拜命之后,面奏皇上,说你有大将之才,兵亦可用,恳皇上格外降恩,赦免前罪,恢复原级,并封你为平贼将军,已蒙圣上思准。”
“在路上本总督又上疏题奏,想不久平贼将军印即可下。将军必须立下几个大功,方能报陛下天覆地载之恩,也不负本总督一片厚望。皇恩浩荡,我等都要粉身碎骨才能报答啊”
左良玉乃是辽东人,是因为侯恂的赏识,才提拔起来的。别看侯恂长着一副死人脸,在崇祯的面前,总是半死不活的,其实颇有识人的眼光。因此,左良玉对侯恂一直非常的感激。杨嗣昌自然明白这一点,因此,一开口就将侯恂抬了出来,以示亲近。
因为侯恂的关系,左良玉隶属于卢象升的麾下,对卢象升并不是十分的尊敬。卢象升对左良玉也不是十分的喜欢。因为左良玉和祖宽一样,都喜欢杀良冒功。本来流贼退走,当地的百姓还好好的,结果两人一来,官兵反而比贼兵还要残忍。所过之处,几乎是一片白地。
左良玉还特别喜欢奸yin妇女,比祖宽有过之而无不及。祖宽纵兵杀戮,还有一些漏网之鱼,左良玉纵兵杀戮,却是先围住该城,然后杀之,几乎无人可以逃脱。因此,左良玉杀死的百姓,要比祖宽多得多。卢象升麾下有这两人掣肘,想要做大事,简直是不可能的。
杨嗣昌却对左良玉的这种狠毒的杀戮性格,毫不在意。在他看来,只要能剿灭贼兵,杀良冒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那些当地百姓,暂时不从贼,不代表未来不从贼,既然以后可能从贼,现在干脆杀了,以绝后患。这就是所谓的斩草除根之计。将流贼活动区域的百姓,都杀光,贼兵没有了兵员补给,自然就被扑灭了。
左良玉明白杨嗣昌是在招揽自己,急忙跪下叩头,朗声说道:“这是皇上天恩,也是总督大人栽培。良玉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万一。至于剿贼的事,末将早已抱定宗旨:有贼无我,有我无贼。一天不把流贼剿灭干净,末将寝食难安。”
这是明白无误的表示,我左良玉跟定你杨嗣昌了。卢象升那个狗贼,我早就将他忘记了。至于鞑子,你总督大人既然不提,我这个总兵官当然会做,更加不会提。你要我帮你拼命的杀人,那我就变本加厉的继续杀人好了。
杨嗣昌达到了招揽的目的,心情好了一些,便含笑说道:“昆山请起。请坐下随便叙话,不必过于拘礼。”
左良玉再次表过忠心以后,才站起来,缓缓的说道:“末将谢座”
杨嗣昌换了一副亲近的口吻,接着说道:“将军秉性忠义,本总督早有所闻。听说昆山每过商丘,不避嫌疑,必登堂叩拜太常卿碧塘老先生请安,执子弟礼甚恭。止此一事,亦可见将军忠厚,有德必报,不忘旧恩。”
碧塘老先生就是侯恂的父亲,名执蒲,字碧塘,天启时官太常卿,因忤魏忠贤罢归。侯恂当年担任兵部侍郎,戍守辽东,刚好认识了左良玉,于是一路将他提拔起来。左良玉倒还没有忘记自己的恩人,只要有机会,必然会向侯恂的父亲表示谢意。
左良玉恭谨的回答说道:“倘没有商丘侯大人栽培,末将何有今日。末将虽不读诗书,大字不识几个,但听说韩信对一饭之恩尚且终身不忘,何况侯府对末将有栽培大恩。”
杨嗣昌点点头表示赞许,拈须微笑说道:“本总督与若谷先生是通家世交。听说若谷先生有一位哲嗣名方域,表字朝宗,年纪虽轻,诗文已很有根抵。昆山可曾见过?”
左良玉急忙说道:“三年前末将路过商丘,拜识这位侯大公子。”
两人提到的侯方域,就是侯恂的长子。侯恂的表字,就是若谷,应该是取虚怀若谷之意。侯恂以一副死人脸著称,对谁都是爱理不理的,连应对崇祯皇帝都是如此。但是他的儿子,却着实是俊秀潇洒,文采风流。他最出名的事迹,自然就是和秦淮八艳的李香君纠缠了。
杨嗣昌有些遗憾的说道:“我本想路过河南时派人去商丘,约朝宗世兄来保定佐理文墨,后来在路途上听说他已去南京,殊为不巧。”
停了片刻,杨嗣昌忽然问道:“据将军看来,目前剿贼,何者是当务之急?”
左良玉不假思索的说道:“最要紧的是足兵足饷。”
杨嗣昌沉吟片刻,又问:“足兵足饷之外,何者为要?”
左良玉随口说道:“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
杨嗣昌明白左良玉所说的文官爱钱是对卢象升有感而。卢象升对自己的部下,一般都是以精神鼓励为主,物质鼓励为辅。这让左良玉感觉到非常的不满。摊上卢象升这样的上司,他左良玉如何中饱私囊?左良玉期盼杨嗣昌能够给部队弄到更多的钱粮,这样他才有机会将更多的钱财落入自己的口袋。这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财,十个字,完全是糊弄人的。
偏偏杨嗣昌好像完全没有听出来,反而轻轻的点点头,慢慢的说道:“昆山,你说是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确是十分重要,但还只是一个方面。依我看来,目前将骄兵情,实为堪虑。倘若像今日这样,朝廷威令仅及于督抚,而督抚威令不行于将军,将军威令不行于士兵,纵然粮响不缺,岂能济事?望将军回到防地之后,切实整顿,务要成诸军表率,不负本总督殷切厚望。倘能一扫将骄兵惰积习,使将士不敢以国法为儿戏,上下一心,戮力王事,纵然有十个高迎祥,一百个张献忠,一千个李自成,何患不能扑灭”
左良玉心里说,我们是在北直隶啊,距离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人,还有很远的距离。总督大人念念不忘剿贼,难道是就要回师中原,继续对陕西流寇作战?忽然间,左良玉想到张准的名字。他灵光一闪,难道杨嗣昌所说的贼,不是高、张、李三人,而是张准?谁知道才想到这里,他的思绪立刻被打断了。
杨嗣昌目光熠熠的盯着他,语重心长的说道:“昆山,本总督准备要你移防大名府。”
左良玉顿时有点愕然。
移防大名府?
移防大名府做什么?
对付张准?
左良玉固然喜欢杀良冒功,喜欢奸yin妇女,却不是傻蛋。他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物,军事谋略还是懂得一些的。一听自己要移防大名府,就知道朝廷是要对付张准了。眼下朝廷最担心的,就是陕西流贼和张准互相勾结在一起。若是如此的,流贼的声势,就会更加的浩大。张准好像还是陕西流寇的第三十七营呢。杨嗣昌要自己移防大名府,就是要割裂张准和陕西流寇的关系。
此外,自己移防大名府的一个目的,也是为了防止虎贲军进入河南。虎贲军已经占领了济南城,下一步,极有可能是向西进攻,占领河南的彰德府等地。要是虎贲军进入河南,那么,在河南的那位福王殿下,肯定又要拼命的呼唤就救兵了。崇祯为了避免河南的局势进一步恶化,才会做出这样的部署。
“这不是故意要我去送死吗?”
“我到底是平贼将军,还是送死将军?”
左良玉在内心里暗暗的说道,忍不住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一旦移防大名府,他就要受到虎贲军和陕西流贼的联合进攻。对于陕西贼寇,左良玉还有点厮杀的信心和勇气,没什么畏惧的。但是,对于虎贲军,左良玉的内心,就没有什么底了。连鞑子都不是虎贲军的对手,他左良玉怎么是虎贲军的对手?
可是,拒绝杨嗣昌吗?左良玉内心里拼命的苦笑。在这个时候,拒绝杨嗣昌,肯定是不明智的。不用说,杨嗣昌的话,肯定是出于崇祯皇帝的示意。鞑子还没走,崇祯皇帝就想着给虎贲军插钉子了。而自己,正是那枚倒霉的钉子。
杨嗣昌肃然说道:“将军年富力强,应该趁此时努力功业,博取名垂青史。一旦剿贼成功,朝廷将不吝封侯之赏。”
左良玉听了这几句话,心里更加苦笑。既然杨嗣昌已经下了决心,要自己去大名府驻守,自己肯定不敢违令的。总督大人的尚方宝剑,是可以先斩后奏的。没办法,只好先到了大名府再说。他急忙装作大为动容的样子,诺诺连声,并说出“誓死报国”的话。
杨嗣昌对左良玉的回答,很是满意。他觉得,左良玉此人,还算识趣,及时的投靠了自己。此人还是可用的。他微微一笑,将茶杯端了一下,轻声说道:“请喝茶”
左良玉知道召见已毕,赶快躬身告辞。
杨嗣昌只送到帘子外边,略一拱手,转身退回节堂。
回到公馆以后,左良玉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显得非常的不安。本来,平贼将军这个头衔,还是非常珍贵的。一般的武官,挂总兵官的很多,挂将军衔的很少。因为明朝的将军印,数量很少,且不能重复。一个萝卜一个坑,想多一个都没有。
可是,想到要对付张准,想到要在张准和陕西流寇之间生存,左良玉就心情晦涩了。张准那可是一头猛虎啊,阻挡老虎下山的道路,那可是相当危险的。要是连自己的小命都没有了,就算给一个骠骑将军,都是白搭啊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左良玉着急得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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