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唯坐在贵妃榻上, 小几成了她办公的地方,谢回进来的时候,她正一手握着笔, 一手轻按在纸上写着东西, 听到脚步声才回头,待看到谢回,便笑了起来, “回来了。”
“母亲。”
谢回还是从前那副有规矩的模样,朝人一礼后,才问道:“您在写什么?”
“你祖母过阵子就要过生辰了, 咱们侯府好几年不曾热闹过了,我既担了这事自然得好好安排。”她刚才已问李妈妈要了邀请那些人的背景, 这会正在看哪家和哪家交好, 哪家和哪家交恶……人情往来最是麻烦, 这要是一不小心把交恶的人排在一起, 回头闹起来可不好。
还有每个人的口味和忌讳也得事先了解清楚, 免得上了不该上的, 到时闹得宾客不虞。
虽说他们这样的人家便是做得不好, 旁人也不会说什么,但既然能做好, 又何必非要让旁人不喜呢?本就是个大喜日子,该是宾主尽欢才是。
谢回虽然并不喜欢热闹, 但见母亲面上有着从前没有的兴致,漆黑的凤眸便也添了几分暖意。
他乖乖坐到了姜唯的对面, 听她笑问,“今天玩了什么?”
玩这个字对他而言实在陌生,他打从记事起就仿佛与这个字绝缘, 虽然母亲从不拘束他,还总盼着他能和同龄人一样,可他不喜欢,也觉得那些小孩玩的东西十分没劲。
可今天——
谢回仔细想了下,倒也的确算得上是玩。
便如实道:“听姑姑说了一些她以前和小叔叔的事,还看姑姑射了箭,小叔叔还给我做了一个弓.弩……”说到这,他忽然一顿,小小的手心轻轻按在膝盖上,他迟疑了一会,抬脸看向姜唯,“母亲,我以后可以每天抽一个时辰去小叔叔那学怎么用弓.弩吗?”生怕她不同意,他忙又跟了一句,“您放心,我不会耽误功课的,每天的字也会好好练的。”
难得见到自家儿子这么想做一件事。
姜唯原本要脱口而出的那句“好”暂且先按下,她看着谢回,眼见小孩都有些气馁地想低头了,这才笑问道:“这么喜欢你小叔叔?”
“我……”
谢回张口,似乎想否认,但在那双温柔目光的注视下,还是沉默地低下头,而后轻轻点了点头,“嗯。”
“那就去吧。”姜唯笑道。
她不是不清楚他们叔侄俩之间的事,小回房中突然多出来的笔墨纸砚,还有时不时出现的糕点包装,只怕也就阿南那个孩子才会以为小回什么都不知情吧。
她很高兴能够看到他们如今这样的相处,自然不会阻拦。
倒是听到她说瑶瑶射箭,又笑着说了一句,“你姑姑射箭很不错吧。”
谢回因为她答应了自己的请求正高兴着,此时听到这话倒也不吝夸赞,虽然还是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很好。”
姜唯却知道他这是极度的赞美了,便笑,“你姑姑从前在金陵城可是数二的风云人物。”
数二?
谢回奇道:“那谁是第一?”
“那当然是你小叔叔。”姜唯笑着替他剥了个橘子,去了皮,露出充斥着白色筋脉的果肉,她放到谢回的面前,一面握着帕子擦手,一面在他的注视下像是感慨一般笑道:“你要是早生几年,便会知道书中所写的少年意气风流是怎么样的。”
明明两兄弟都爱穿一样的衣裳。
可谢春行穿一身白,是温润如玉,是端方君子,是让人挑不出错处的名门风范,可谢池南一身白衣,一把长剑,骑着马,却是数不尽的少年风流。
“那个时候,你小叔叔和赵姑姑,两人一个穿白衣一个穿红衣,策马扬长街也不知道入了多少人的眼,又让多少人念念不忘。”姜唯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满是怀念之色。
谢回虽然从未见过,但想到今日那副情形,黄衫少女站在院中手持长弓,而他身边男人笑容灿烂目光灼灼,他掰开一半的橘子放到母亲的面前,和他说,“以后还会有的。”
姜唯闻言倒是错了下神,等反应过来又笑了起来,“是,总会再见到的。”
春光依旧明媚。
母子俩便在这屋中一边吃着橘子一边说着家常话。
而另一边,谢池南回到房中,再次看到那盘栗子糕,他的心中已经再也没有先前那样沉重的感觉了,反而有些甜滋滋的,他握着那盘栗子糕,站在窗前,在那耀眼的阳光下笑容明媚的一块一块仰着脸望着头顶的蓝天慢慢吃着,就如赵锦绣先前说的那般,他当真把一整盘栗子糕都吃完了。
*
雍州大营。
魏琮到的时候,谢平川还没到。
昨日东市发生的事早已传播开来,即使是远在郊外的众将士也都已经知道昨日魏垣说的那番话了,此时看到魏琮,虽然因为他的官衔,众人还是把他请了进去,但看向他的眼神就跟林中猛兽一般。
官阶高的武将还好些,普通的将士却是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
谢春行对于他们这些将士而言,地位仅次于谢平川,魏垣敢在外头肆意传播他故世的事,他们怎么可能会给魏家人好脸色?便是谢池南,众人虽然不满当年他行事莽撞害得忠武将军和那些将士殒命于匈奴人的手中,但他们分得清罪魁祸首是谁,便是心中不满也不会把手中的武器对准谢池南。
何况魏琮这个身份——
他们本就对他不满已久,什么刺史,不过是来监察他们侯爷的玩意!侯爷为大汉鞠躬尽瘁,金陵那位皇帝不好好待侯爷也就罢了,还特地摆了这么个人放在雍州城,给谁看呢?越想,众人的脸色就越黑,对待魏琮的态度自然也就变得更加恶劣了。
眼见魏琮过来,原本在沙场操练的将士更是一个个拳脚生风,手里挥着的长.枪,短刀也专往他那边刺。
魏琮是文官出身,平日走哪都带着侍从,可他今日来这雍州大营是为请罪,又岂敢把他们也带来?如今被人这样对待,虽然明知道他们不会对他如何,但魏琮还是忍不住心惊胆战,一路悬着心到了会客的营帐门口,离那些武将远了,他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为他引路的是谢平川的亲信桑岳。
听到这轻不可闻的松气,他唇边不由勾勒出一抹冷笑,尤其是瞧见魏琮脸上还残留的红印时,眼中的嘲讽便更为明显了。
魏琮显然也瞧见了他眼中的嘲意,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柳氏的指甲太过锋利,即使已过去一晚上,他又着人用脂粉掩盖,但还是能看出一些红印子,他心下有些恼,面上却不敢露出一丝表情,看着这样一张冷脸,他还得好脾气地和人说道:“多谢将军领路,那我就在里面等侯爷吧。”
桑岳颌首。
既没给人掀帘,也没唤人倒茶,态度倨傲且漠然。
魏琮已有许多年不曾被人这样对待了,若说心里一点想法都没有是不可能的,可他毕竟是魏琮,他这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忍耐,靠着这个他才能够在这么多人里脱颖而出,再从一个小小的县官做到如今刺史的位置。
他仍是好脾气地冲人一笑,而后自己掀帘走了进去。
眼见帘子落下,站在外头的桑岳才微微拧起眉,这个魏琮看来还真不是省油的灯。
魏琮独自一人坐在营帐里,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今日他连早饭都没吃就出门了,雍州城离大营又有不短的一段距离,他骑了一路的马,吃了几嘴风沙,现在又渴又饿。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就在魏琮又饿又渴,眼前都有些发昏的时候,外头才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比起刚才只有冷冰冰的武器声,现在那些莽夫的声音可谓是热情多了,“侯爷来了!”
“侯爷,您吃午膳没有?”
“侯爷,您回头看看我这枪练得如何。”
……
几乎是刚听到“侯爷”这声称呼,魏琮就立刻站了起来,起身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饿得太久亦或是坐得时间太长,一时竟有些眼冒金星,他勉强扶住身后的椅子才不至于摔倒,又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直到那股子难受劲散去一些他一边收整行头一边抬脚往外走去,刚走到外头就看到被众人包围的谢平川,与他从前见过的那些王侯将相全然不同,谢平川虽然年少成名又被封了镇国大将军授予一品侯的封号,可他的身上却不见半点浮华之气。
这是一个踏实且令人心安的男人,仿佛有他在,天就不会塌下来。
魏琮已不是第一次对谢平川生出这样的感慨了,他由衷觉得谢平川能拥有这么多人心和这样高的声望是他应得的,即使他们并没有怎么相处过,但他打心眼钦佩这个男人。
可惜他们立场不同,这辈子注定无法和平共处,要不然他还真想……
谢平川原本站在人群中和自己的部下们说着话,听到身旁将士说的话,回眸往身后的营帐看去,待瞧见魏琮,他也不觉得意外,今日出门后,他没有立刻来大营,而是在城中办事处处理了几封公文,又见了几个官员,没见到魏琮,他便知道魏琮是来大营了。这会看到他,谢平川低眉和部下又说了几句,便朝魏琮走去。
“魏大人。”
他语气平静,神情淡漠,一如从前,即使在看到他脸上的红印时,眼中也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既没有嘲讽也没有多问,就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偏偏就是他这样坦然的态度反而让魏琮更觉丢人,他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似的连忙低头,朝人拱手道:“侯爷。”
谢平川知道他今日为何而来,察觉身后部下都还在看着这边,他也只是朝魏琮微微颌首,“进去说吧。”说完,他也无需桑岳动手,自己打了帘走了进去,瞧见营帐中空荡荡的,不见一杯茶盏,他朝身后的桑岳看了一眼。
桑岳当即身形紧绷,却还是紧抿着唇,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知他是在替他打抱不平,谢平川心中无奈,却也没苛责人,只同人说,“去沏茶。”
“……是。”
他发了话,桑岳自然不敢不听,他不甘不愿倒了两盏茶,又被谢平川指挥到了外头,他自是满心不愿,可将军的话,他又不能不听,只能憋屈地应了是,走的时候还一脸不爽地看了一眼魏琮。
目送他走出营帐,谢平川才看着魏琮说道:“部下怠慢,魏大人莫怪。”
魏琮哪敢说什么,何况他也看出谢平川是在维护他的脸面,要不然他大可让人都留着,心中再次生出感慨,这个男人看着冷漠不好相处,却当真是他平生见过最好的人。
当年他奉命来雍州城,那些官员哪个不知道陛下打得什么主意?他们感恩谢平川,自然不肯与他来往,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说话都没人听,还是谢平川知道后,顺口提了一句“都是为陛下做事,不必如此”,那些人才慢慢放下对他的成见,他的日子也总算好过了一些。
可以说没有谢平川,他在雍州城的路就不会走得那么容易。
魏琮心中是感激谢平川的,他这一生碰到过许多人,他的岳丈柳从给他银钱为他铺路,可以说没有他的岳丈,他就没办法顺顺利利踏上这条官途,可同样他岳丈给予了他能给予的,也希望他能付出他能付出的,娶她的女儿,为柳家光耀门楣,这就是他要的报酬。
商人逐利,从不做赔本买卖。
还有那位大人,他于千万人中挑选了他,让他能有直上青云的机会,可同样他也需要他付出一定的东西……他走的这条路,走对了是无边繁华,走错了就是万丈深渊。
危险和荣华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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