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片刻后,香又灭了。
她忙起身换了一支,还未点燃,那支香在她手上断作了两截。
太后手一颤,断香落在地上,她颓然地跌坐在蒲团上。
“连你也觉得我错了?”
她抬头看着佛像,“连你也怪阿娘?”
佛像慈悲庄严的面容在她的泪光里微微扭曲,显得哀伤悲戚起来。
太后心中大恸,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许久,她停止了哭泣,起身擦干眼泪,向那两个宫人道:“备驾,本宫要去太极宫。”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即便长女神情不似作伪,她还是要亲眼看见才相信。
先帝的丧礼之后,桓煊便住在太极宫的两仪殿中。
步辇行至殿外,天已深了。
太后一下辇便听见寝殿中传出僧人诵经驱邪的声音,她的心便是一沉,桓煊并不信佛道,只有在帝王病入膏肓的时候,才会请僧道来做道场。
她向寝殿中走去,太监总管高迈迎上来。
“皇帝如何?”
太后道。
高迈肿着眼皮:“回禀太后,陛下已昏睡了一日一夜。”
太后皱起眉:“带本宫去看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殿中,绕过床前屏风,高迈撩起御床前的帷幔。
殿中灯火如昼,皇后往榻上看了一眼,顿时如坠冰窟——这俨然就是当年的噩梦重现。
她定了定神道:“医官怎么说?”
高迈一开腔,眼中便淌出泪来:“郑奉御说若无对症的解药,恐怕……”
他更咽了一声:“恐怕就在这两日了……”
太后身子不自觉地一颤。
其实她根本不用问,在世的人中或许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种毒药引起的症状,她不但曾寸步不离照顾中毒的长子,在向萧泠下毒前也在宫人身上试过。
自先帝大殓又过了六七日,她一看就知道他已到了弥留之际,即便想自欺欺人也不能够。
要想用苦肉计骗她没那么容易,桓煊甚至不屑骗她,他是真的心甘情愿陪萧泠去死。
她忽然一刻也呆不下去,“腾”地站起身,转过身快步向殿外走去,仿佛背后有恶鬼在追赶。
待她走后,桓煊缓缓睁开眼睛。
他醒着,但确实中毒已深,没有几日可活。
高迈抹着眼泪:“陛下,要是太后真的没有解药怎么办?”
桓煊只是虚弱地笑了笑:“我本来就是在赌,愿赌服输。”
高迈道:“陛下为何猜测太后藏有解药?”
桓煊微微偏过头,看着他道:“当初桓熔买通了陈王府的方士给大哥下毒,他自己也服了半碗有毒的七宝羹……”
他喘了口气接着道:“根据赵昆留下的医案,这种毒药即使少量吞服也会留下遗症,若是分量拿捏不好,中毒身亡也难说……桓熔这么惜命的人若没有解药,怎么会为了洗脱嫌疑服下毒羹?”
高迈道:“即便有解药,未必在太后手上……”
桓煊点点头道:“所以我是在赌。”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些许讥诮之色:“你不知道太后这个人。
她一辈子都想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不到最后一刻都会留着后手以防万一,何况……”
他捂着嘴咳了一阵,从高迈手中接过绢帕掖掖嘴角的血迹:“她在为先帝侍疾的时候,每日亲尝汤药,你看她可有半点中毒的迹象?”
……
太后坐着马车回到蓬莱宫,在榻上辗转反侧至半夜,一闭上双眼便是方才在两仪殿中看见的情景,那张与烨儿肖似的脸庞在眼前挥之不去。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她从床上坐起身,向内侍道:“请长公主入宫一趟。”
长公主闻讯便马不停蹄地往蓬莱宫中赶,到达母亲佛院时,朝阳才刚升起,草木上的露珠在晨曦中闪着晶莹的光,大长公主不顾有孕,提着裙裾快步走上台阶。
皇后跪坐在蒲团上,脊背微微佝偻,一夕之间她的头发似乎又白了许多,穿着一身青布禅衣,看起来已与寻常老妪无异。
她整个人像是个泥塑的空壳,眼中只有深深的疲惫。
长公主心中五味杂陈,轻轻唤了声“母亲”。
太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将身前小几上一个小瓷盒向她推了推:“解药在这里。”
长公主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几乎喜极而泣。
可旋即太后的话便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但你还是救不了他。”
长公主脸色一变:“为何?”
太后道:“因为当初从桓熔那里抄出的解药一共只有两颗,我已服了一颗。”
长公主将信将疑。
太后道:“你不必疑我,我向佛祖起誓,若此言有假,便叫我死后魂魄俱散,再不能与烨儿相聚。”
长公主沉默下来,她知道对于母亲而言,这是最毒的毒誓。
太后冷冷道:“并非我不想救他,但你也知道你这弟弟,只有一颗解药,他一定会给萧泠。”
长公主冷汗如雨:“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
太后从袖中拿出一张巴掌大的笺纸:“这是赵昆几年来配出的解毒方。”
长公主双眼顿时一亮。
太后接着道:“你别高兴得太早。
这方子解不了毒,只能暂时克制毒性,若是中毒不深,每日服药或许能苟延残喘下去。”
她顿了顿道:“桓煊毒发这么快,服的毒肯定不少,这方子也只能续他十天半个月命罢了。
不过……”
长公主何其聪明,立即明白了太后的暗示,萧泠并未直接服食毒药,或许中毒不深,或许能用这方子保住性命,那么解药就可以留给弟弟。
人都有私心,大长公主也不能例外。
但是若让桓煊知道此事,他一定不会答应,只有骗他先服下解药……只要萧泠能活下来,他便不会再殉死。
太后看女儿神色,便知她已经懂了,淡淡道:“我已将所有的底都交了出来,信不信由你们。”
她看了眼女儿道:“你走吧,从今往后不要再来打扰我,我只想一个人清清静静直到死。”
长公主神色复杂地看着母亲,嘴唇微动,最终没说什么,拜了三拜道:“母亲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