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 安折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了这个地方。苔藓、枯枝、落叶遍布的地面,因为过于柔软近于沼泽,生物在上面走动,不会发出声响。
他清楚地感觉到,深渊的气氛变了。在往常,杀戮的打斗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强大的怪物常常漫步在密林中巡视领地,但他今天一路走下来,竟然只撞见了一条沉默穿梭的蟒蛇。
它们好像都蛰伏起来了。
但安折无心关注怪物们的来去。
他怔怔望着这个一望无际的,连阳光都照不进的地方。
他左手边是一朵十米高的暗红色的蘑菇,它盘踞在数个巨大的石块之间,伞盖上不断流下带着血腥气的黏液,硕大的身体似乎有呼吸存在,在空中一起一伏。
安折将手指贴在它的菌柄上,感受它被黏液包裹的纹路。
他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蘑菇。
他眼中忽然布满恐惧的神色,放眼望向其它的地方。在这一刻,他瞳孔放大,遍体生寒,整个人发着抖。
他不认得了。
——他不认得了。
下一刻,他呼吸剧烈起伏,拔腿跌跌撞撞在密林间奔跑。这是深渊,浸满血液的土壤,黑水流淌的沼泽,暗中窥伺的怪物——深渊还是深渊,可不再是他记忆中熟悉的地方了。
深渊那么大,到底怎样才能找到原本的地方?
他努力回想,只能想起那些富有特色的蘑菇,那时候,他靠它们来记忆路线。
于是他一直走,一刻不停地寻找,用双腿,用菌丝。过了白天,就到夜晚,过了夜晚,又到早上,可是每一个平原都似曾相识,每一个山洞都空空如也。
没有线索,没有任何熟悉的地方,他不记得自己目睹了多少次日落,又在无人的山洞失望了多少次。
不知过了多久,他走不动了,他的菌丝早已不像当初那样柔软又灵活,它们在溶化,在断裂,他人类的身体也随着生命的消耗变得无比孱弱。
在一个寂静的湖畔,一根枯藤绊倒了他。
尖锐的石块划破了他的手掌的膝盖,他跪在地上,将脸埋在手掌间,浑身颤抖。
他找不到了,那个山洞,他找不到了。
蘑菇的生命只有一个季节,旧的死了,新的又长出来,深渊的面貌就随着蘑菇的代际更替而时刻变化。当初那条道路,他死死记住的那条路——再也没有影子了。
他在蘑菇和枯木的环抱下绝望地望向天空,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事情会这么——这么残忍。
陆沨说得没错,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
他不可能找到,除非他的生命有永恒那么长。可他是个蘑菇,他朝生暮死。
他注定死在寻找那个山洞的路上。
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
连最初的誓言都不是。
咸涩的眼泪淌过他脸上被荆棘划破的细小伤口,疼痛密密泛起,但远远盖不住内心的绝望崩溃。他喘了一口气,怔怔望着一旁寂静的水潭。
他恍惚了。
那水中仿佛有一种声音,一种难以形容的频率呼唤他离去,整个世界迷离虚幻。
跳下去,跳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快乐的,痛苦的,都不要了。
他在那声音的呼唤和蛊惑下一步步往湖边去,水面那样清澈,映出了他的倒影,他和安泽长得那么像,当水波模糊了轮廓,那里好像就是安泽在呼唤着他。
怎样一无所知地出生,就怎样一无所知地死去。
在深渊,在这个……悲哀的地方。
仿佛触动了记忆中的一道开关,一道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在这悲哀的山巅。”那声音轻轻道:“请用你的眼泪诅咒我、祝福我。”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他问,“是什么意思?”
林佐,那位伊甸园的老师,他回答:“不要温和地接受灭亡。”
短暂的停顿后,又变了。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他给一个人轻声念着诗,那天,他们一起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并且不知道前面会遇见什么。
在那天,野外,带着他在黑夜中,在旷古的风声中走路的那个人,那时在想什么?
面对终将消亡的,诡谲的命运,那个人心中也有和他一样的绝望么?他是怎样走下去的?
他……
安折低下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那枚审判者的徽章拿在了手中,徽章的棱角刺痛了他原本就鲜血淋漓的手。
虚幻的恍惚刹那间退去,他猛地后退了几步。
他想,我刚才在干什么?
脚踝处传来剧痛,那块刚刚割破他手掌的石头又撞到了他的脚腕。
他弯腰想把这块平地上突兀伫立的锋利灰石头搬开,不要让它再绊倒其它生物,却突然发现了一件事情。
这块石头上有一块漆黑的炭痕,像是用烧焦的树枝写下的——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难看的箭头,指向东南方。
他陷入思考,以他有限的知识,深渊里没有会画箭头的生物。
而这种奇怪的灰石头,他在深渊里的其它地方好像也见过一两次,但他全心扑在寻找山洞上,没有注意。
他环顾四周,最后选择往箭头指示的方向去。走了很久,又一块灰色石头突兀地出现在了平地上,半截被埋在土里,半截露出来,露出来的部分有一个箭头。
安折继续走,不仅灰色石头会有标记,有时候,树干或白骨上也有标记——五天过后,他发现自己一直在往深渊的南面——接近高地的地方走去,高地的环境干燥恶劣,很少有怪物会过去。
但就在同一天,他找不到别的石头了。
他茫然地站在一棵树下,努力环视四周——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路。
突然。
一个小石子打在他肩上。
“迷路了?”一道带笑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
安折转身,他竟然又听到了人类的声音。
一个身材高挑修长,五官俊美的的黑发男人站在树旁,右手拿了一块灰色的石头,对他眨了眨眼睛,道:“路标在我这里,还没放下。”
望着他,安折缓缓蹙起眉。
“唐岚?”他喊出了一个名字。
“你认得我?”那男人笑意中带着些散漫不羁的味道,打量着他:“我没在基地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再次确认了一下这人的外貌,安折道:“我认识哈伯德。”
哈伯德三个字落下的那一刻,漫不经心的笑意突然就从那人脸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