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沨从来都拿他没办法,他突然明白了这一点。
离开,或者留下,他要自己决定。
突然间——
安折眼前一黑,剧烈的疼痛猛地袭来。最后一根菌丝也崩断了。
有什么东西分开了,像一个人类失去了一只手臂,一只眼珠——但不是的,不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孢子的存在远胜于肢体,远胜于器官。
他的身体猛地变空。那是比失去未成熟的孢子更深更虚无的空洞,像一个休止符,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忽然切断了。最重要的东西剥离而出,他只剩下一副残破衰败的躯壳。
一副躯壳。
安折忽然愣住了。
那一刻,他确信自己听见命运在他耳边像恶魔一样低语。
他怔怔望着前方,颤抖着抬起手。
就在这一刻之前,他以为自己还有选择的。
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选择的。
可是当事情发生,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完完全全呆住了。
孢子从他的身体里游出来,被他捧在手里。安折怔怔看着那团白色的小东西,终于勉强对它笑了笑。
“……对不起。”他道。
“我……”他道:“我要怎么办?你想跟着我吗?我可能没法……养好你。”
孢子的菌丝只是蹭了蹭他的手指,它听不懂,安折知道。但在下一刻,孢子的菌丝忽然朝一个方向慢慢移动,它们离开安折的手指,垂落向下,坠到陆沨黑色制服的表面,继续向前爬。
安折望着这一幕,这不是孢子第一次做出这样的举动,他笑了笑,道:“你为什么那么喜欢他?”
孢子停在他这里的一端又蹭了蹭他的手指,它不会说话。
安折轻轻叹了口气,将它放在陆沨身上。
被放下后,它就那样用自己新生的细软的菌丝爬到陆沨胸前,自发钻进他的口袋里,它显得那么高兴,像是早就想这样做了一样。
安折看着这一幕,正如他不明白为什么孢子那么亲近陆沨,他也不明白事情为什么突然到了这一步。
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纸,他趴在茶几前,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它成熟了,和以前不一样。放在一直潮湿的地方,就可以长大。”
“它需要很多水,害怕啮齿类怪物,害怕虫子。”
“如果要做研究的话,请不要让它太疼,不要让它死掉。”
“谢谢你一直照顾我。”
“我走了。”
将纸条留在一旁,他将手伸进陆沨胸前的口袋,拿出了那瓶追踪剂,拧开瓶口。
哗啦。
淡绿色的液体尽数倒出来,顺着地板的缝隙流走了,最后他松手——清脆的一声响,连瓶子都在地面被摔碎了。
像是做了什么人生中至关重要的决定,他伸出手来,将陆沨胸前的徽章拆下,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最后,背起放在一旁的背包,他最后看了陆沨一眼,走出了这个房间。
西贝看见他了,他问:“你去做什么?”
安折说:“出去看看情况。”
“好,”西贝看起来稍微恢复了一点冷静,道,“注意安全。”
安折颔首:“好。”
他推开房间生锈的防盗门,一只脚迈到门外。在那一刻他往屋内看去,视线穿过沙发上的骷髅抵达陆沨所在的那扇房门,那灰白色的门仿佛有无言的吸引力。如果可以,如果没有任何牵挂,他也想像孢子那样留在陆沨身边,但是不能。
关上门,他向楼上走去。楼梯那么高,他的身体又像是失去所有力气,爬了很久才到顶楼,沿着最上面的开口,安折来到了楼顶。
一场雨过后,外面的空气凉得可怕。
人造磁场那几天的消失,大气层的稀薄,早在还在灯塔时,他就听人类的科学家预测,今年的气候极端异常,冬天将提前至少三个月到来。
——而他生命的冬天也要来了。
在孢子成熟的那一刻,来自生命本能的指示闪现了一刹那,他才彻底得到了命运冥冥中的指示。
正如他自己从落地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见到培养自己成熟的那棵蘑菇,他也注定无法保护自己的孢子安全长大。
外面干旱,时刻刮着飓风,怪物环伺,即使在没有啮齿类怪物和节肢怪物的深渊,它也可能被巨大的怪物无意中踩踏,或被打斗波及,在最后的时刻,他竟然只能选择相信陆沨。
因为他就要死了。
一棵蘑菇的生命,原本就不是很长,他已经算是其中的佼佼者。每个人都有他的使命,当他做完那件事情,就完成了活着的意义。对蘑菇来说,将孢子养育成熟就是唯一的使命。
冷风里,安折微微发着抖,他抱住了自己的胳膊。无需感受,他的身体摇摇欲坠。他见过死去的蘑菇——当孢子飘落,它的菌盖就会逐渐破败卷曲,继而干枯萎谢,最后所有组织——菌杆、菌丝、土壤中的根,它们全部溶化成一滩漆黑的液体,然后被土壤中的其它东西分食殆尽。
现在,曾经目睹过无数次的那一过程,他也要开始经历了。他不知道这个过程有多久,但一定很快,在人类彻底灭亡之前。在离开的时候,他确实想和陆沨一起回到基地,无论接下来会遇到什么。
但是,就让陆沨以为他一直在野外活着吧,审判者亲身经历的死亡已经太多了。
楼顶上是个残破的花园,他抱膝坐在花坛后,对着东方,看着夜幕降临,又看着曦日升起。这个地方离基地不会太远——仅仅是一只蜜蜂飞行一天的路程。
事实正如他所料,阳光透过清晨薄雾照在城市上方的时候,人类的装甲车停在了小区前的广场,这里的情形陆沨想必已经告诉了他们——他们带了足够的重武器,在一定程度上不怕怪物的袭击,是安全的。譬如那只巨大的飞鹰就盘旋在天空中,虎视眈眈看着他们,然而不敢有进一步动作。
灰云,飞鹰,绵延的废城,装甲车队,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风声又响了起来。
安折看着陆沨和西贝的的身影从这栋楼走出,与军队简单交涉后,他们上了车——安折隐约看见了博士的身影。车门关闭后。车队立刻启动,离开了这个破败的遗址。陆沨离开的时候,会不会从车窗里回头看着这个城市?他不会知道了,他该回的地方是深渊。他要回到那个山洞,找到那具白骨,这一切从那里开始,也会在那里完结。
面临着注定消亡的一切,陆沨有陆沨的命运,他也有他的命运。
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