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的皮肤是黑的——安东尼皮肤的颜色。然而此时此刻,他那张人类的面孔已经扭曲变形,原本是眼睛的地方覆盖满密密麻麻的褐色鳞甲,鼻子向斜下方延伸成巨大的裂沟,嘴部向外突起,中间伸出一根卷曲的长长黑管。
他停下脚步,翅膀的边缘在车壁上刮擦,发出尖锐的声音。
“安东尼,你搞什么?”霍森不满的声音响起:“我可不爱被人看着。”
说罢,他又低头,安折身上一沉,感到有牙齿咬上了自己的肩颈,皮肤被齿尖碾磨,细密的疼痛泛上来。但他顾不得了,浑身绷紧,与那个安东尼异变而成的怪物对视。
一秒,两秒,三秒。
安东尼身后的翅膀微微震动,口器在空中翻卷。
“害怕?”伏在他身上的霍森似乎感到了他身体的僵硬,口中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你装什么?”然后死死掐住他腰身,重重在他皮肤上一咬。
就在这一刻——
翅膀震动的嗡鸣声传过来,安东尼六条细长的足肢下伏贴地,身体前倾,下沉蓄力,像一只细长的蜘蛛一样向他们这边奔袭而来!
风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安折瞳孔刹那涣散,身体瞬间变化,切换为蘑菇本体柔软灵敏的状态,菌丝在车厢内漫卷,几乎充满了整个空间,短暂挡住了安东尼的视线。
紧接着,安折突然感觉到身上的人体先是僵硬片刻,呛咳几下,而后四肢并用地慌乱起来:“妈的,这是——”
他低头看,见霍森一口下去,咬断了无数根柔软的菌丝,呛进了气道和食管里,咳嗽时神情惊恐痛苦。
与此同时还有无数根菌丝被安东尼的前肢斩断,菌丝柔软易断,没有一点儿韧性,只能争取到不足五六秒的逃生时间。
安折估计了一下自己和安东尼的距离,迅速用菌丝卷好自己的衣物,从方寸大乱的霍森的身体间隙里流动出来,恢复了自由。
他雪白的菌丝像雪白的潮水涌向门口,在车门处变回人类状态,按下车门处的开关。
一声闷响,车门向外弹开,安折瞬间收回所有菌丝,伸出一只手用力拽着霍森的衣领向外一滚,两人一起跌下车,结结实实地掉进沙地里。
——这里至少比车厢那个狭小的空间要安全。
然而不过片刻,安东尼也从车门处露出脑袋来,刺耳的嗡鸣声响起,他先是振翅飞到四五米高的上空,然后猛地向下俯冲过来——
安折在他往上飞起的瞬间就迅速爬起来,飞快向后方跑。
却见霍森只是双目涣散地仰躺在沙地上,安东尼锋利的前肢刹那间洞穿了他的胸膛。
——安折在深渊见过太多怪物捕猎和逃亡的手段了,知道该怎么逃,他以为霍森也知道。然而直到鲜血溅出来的那一刻,霍森才像是猛地回神,大叫一声,双手抓住安东尼的前腿,双腿疯狂地踢踹安东尼已经变成黑色长蛹的身体,试图后撤。
地面轰响,安折迅速转回头,看见原本已经开出去挺远的装甲车猛地急转弯,掉头朝这边疾驰——范斯终于发现不对了。
他喘了几口气,拔腿就往装甲车的方向跑。
透过车窗可以看见范斯焦急的神情,还没驶到,装甲车的车门就已经弹开,安折和装甲车擦身而过的时候,一双强有力的手臂猛地把他从地面拽了起来,他配合范斯的动作钻进驾驶舱,范斯把他往驾驶舱的另一边快速一丢,“砰”一声紧紧关死车门。
安折道:“他们……”
“救不了了!”范斯再次猛打方向盘,装甲车掉头开回原来的方向,油门踩到底,朝着北方疾驰。
安折靠在副驾驶位置的椅背上,喘了几口气,稍稍平复呼吸后,他看向后视窥镜——变异的安东尼和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霍森正缠成一团滚落在地,安东尼抬起前肢,然后猛地下落,重重贯穿了霍森的腹部,将他的身体死死钉在地上。然后,这东西抬头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大约五秒过后,它似乎放弃追逐装甲车,低头,细长的口器刺入霍森的头颅,霍森的身体在一阵抽搐后彻底软了下去。
车开得很快,不过一会儿,他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黄沙灌木之间,再也看不见了。
范斯道:“安东尼变异了?”
安折转过头去看范斯,见他的眼眶有一点微红。
他低下头:“对不起。”
他还活着,范斯却失去了两个队友。
“对不起什么?”范斯勉强笑了笑:“我们出来干活经常死人,习惯了。说不定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但安折确实觉得愧疚。安东尼被感染了——如果自己当时发现蚂蚁甲片上那几滴疑似人类血液的痕迹后,将这件事告诉范斯,他们或许能提前发现安东尼被感染。
他低下头,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范斯沉默了一会儿,声音略微变低:“安东尼变成的不是蚂蚁,他可能之前就被感染了。我们碰见你之前遇到了一群变异的野蚊。”
安折:“然后……他又被甲片刺伤了吗?”
范斯望着车窗外,又是长久的沉默后,才道:“第二平原污染程度很小,二星,被扎到和被受轻伤不一定会被感染。但要是说出来,就一定会被队伍丢下,很多人受伤后都不会说。”
他声音低了一点:“……因为想回家。”
安折:“那霍森呢?”
如果提前发现安东尼被感染,霍森或许不会死。
“你别放在心上,霍森死得不冤,”范斯点起一支烟,猛抽一口,“他干的缺德事不少,手底下至少五条人命。这次要不是人手实在不够,我和安东尼也不会和他合作。他当时在干什么?欺负你了?”
安折没说话,范斯偏过头去看他。
暮色里,这男孩的轮廓显得安静又平和,像颗晶莹剔透的水珠。这种人出现在险恶的野外,或许有不能言说的苦衷,但他没问。
同样,安折也不知道该和范斯说些什么,他在回想霍森死前那一幕。最开始的时候,霍森好像短暂地失去了神智,直到被刺才清醒过来。
在这之前霍森做了什么?
他咬了菌丝一口。
安折蹙眉,他其实不知道作为蘑菇的自己到底有没有毒。
现在他怀疑自己是个毒蘑菇。
一路再往前,植被更加稀少,一望无际的荒漠上没有任何生物,只有他们的装甲车孤独行驶。
晚上,极光又出现在天空中的时候,范斯打算停车休息。他将烟头在方向盘上按熄,打开驾驶室和休息间连接的闸门,跳了下去,声音在黑洞洞的休息间响起来:“先睡觉,再开一天半就到基地了。”
安折也来到闸门前,为了视野开阔,驾驶室的位置很高,而为了给储藏舱节省空间,休息室的位置靠下,很低,和驾驶室的高低差有一米多高,他得跳下去。
他站在那里稍稍犹疑了一下,仅仅是短暂的三秒后,范斯就好像看出了他的迟疑,道:“你先坐那。”
安折依言在边缘坐下,两条腿悬空,紧接着,范斯伸手扣住他上半身,把他扶了下去。
安折稳稳落地,小声道:“谢谢您。”
“没事。”范斯笑了笑,声音透出一种缓慢的温柔:“我弟弟怕高,也经常这样。他跟你差不多大。”
安折努力摸索着人类交流的规律,试探问:“他也和您一起来野外吗?”
“嗯。”范斯说:“以前一直一起。”
“这次没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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