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身影远远地朝她走来,她离得越近,心跳就越快。等到他与她仅有十来步之遥时,她的双手已然汗湿。
终于等到步伐相接的那刻,闻冬假装不经意地抬起头来,视线与他在半空中相遇。
“孟老师?”她叫他。
孟平深的笑容浅浅的,礼貌又好看。
“没有课吗,闻冬?”
她像是被他的笑容蛊惑了心智一般,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回过神来,猛地摇头。
孟平深的笑意逐渐加深:“逃课?”
她面上一红,竟说不出话来,怕他觉得她是个不爱学习的人,又怕说谎会让她的形象更加恶劣。
却没想到,他抬头看了看头顶蓝得令人心醉的天,再次看向她时竟笑着说:“天气这么好,既然逃课了,那就好好享受一下。”
诶?
这和传统的老教授形象……好像哪里不一样?
闻冬愣愣地看着他,却见他侧头看着路旁的一枝杏花,唇角含笑地说:“也就是大学校园里能看见这么美的春天了。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
也只是几句话的工夫,他很快笑着和她作别,步伐从容地朝教学楼走去。
他却不知,闻冬躲在那棵杏树后望了他许久,一直到他的背影都消失在视线里,才又怔怔地抬头看着这一树盛放的杏花。
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
一别好几年,却没想到再一次与他走在这样的杏花之中。
闻冬笑着拉拉他的衣袖,说:“你还记不记得我大三的时候,有一回逃课被你撞见?我还以为你会教育我今后别再做这种事了,结果你居然说天气好,景色好,反正已经逃了,不如好好享受一下?”
孟平深在回忆。
闻冬再添一句:“你还跟我说,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文绉绉的。我当时就觉得那一天的空气都不一样了。”
孟平深笑了,反问一句:“没读过这首词?”
“没有。”闻冬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含笑说:“这一句之前,其实还有一句。”
“还有一句什么?”
“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他不疾不徐地念出那完整的一句,然后伸手不动声色地拉住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悠然朝前走去。
闻冬红了脸,一边低头笑,一边小声说:“念词就念词,干吗还边念边演?”
她侧头偷偷看一眼他握住她的那只手,内心是一阵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
当年的杏花树下,她一定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像今天这样牵起她的手,一同在所谓的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
不管多么不想回家,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闻冬最终还是被孟平深送到了公寓楼下。
她低着头不说话,不愿先开口说再见。
孟平深看着她耷拉着脑袋,忍俊不禁。
“闻冬。”
“嗯?”她连声音都没精打采的。
“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上班。”他尽职尽责地嘱咐她。
“知道了。”她的脑袋越垂越低。
“我还会待上一段时间,所以不用担心我明天就不见了。”他笑了,“明天早上我来接你,送你去上班。”
闻冬倏地抬起头来:“啊?”
眼睛也一下子亮了起来。
孟平深看着她那两只像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眼睛,没忍住,凑近了些,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
温热的触感像是滚烫的蜂蜜淋在了肌肤之上。闻冬竟然慌乱得转身就跑,没跑上几步忽然又意识到,亲她的是他诶,他都没不好意思,她怎么就率先落荒而逃?
不行。
她又忽地停下脚步,朝他再一次跑回来。
站定,抬头,她指控似的小声说:“你……你亲我!”
孟平深好整以暇地说:“对,我亲了你。”
语气里一副“你要拿我怎么办,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意味。
闻冬涨红了脸,手指紧紧地拽着衣角,片刻后鼓起勇气、踮起脚尖,猛地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再次……
落荒而逃。
由始至终,都没敢回头看一眼他的表情。
当晚,闻冬给孟平深发了一条短信:“你不要误会哦!我就是以牙还牙而已,没什么别的意思!”
然后抱着手机在被窝里偷偷笑。
片刻后,屏幕亮了,有新的短息抵达。
“牙齿都没有碰到,哪里来的以牙还牙?下次争取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利齿。”
是一本正经的、不着痕迹的调侃。
闻冬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意思……难道是说……
不不不,一定是她想太多!
她抱着手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最后还是忍不住偷偷问:“你说的,难道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回复只有一个非常肯定的字眼:“是。”
就在她面红耳赤,不知道该回点什么的时候,那边的人却忽然从酒店打来电话。闻冬手忙脚乱地接起,就听见他含笑轻声说:“很晚了,睡吧,闻冬。”
她期期艾艾地说:“可是……可是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片刻的沉默后,她听见孟平深不疾不徐地说:“我的意思是,既然亲都亲了,就不必速战速决,比起闪电战来说,持久战更让人期待。”
轰的一声,闻冬的双颊瞬间着火,大脑里仿佛有火箭升空,载着她所有的理智与冷静,从身体里灰飞烟灭。
好半天,她才憋出一句:“那什么,很晚了,我……我就先睡了。”
也不等他再说两句,她就飞快地掐断了电话,钻进被窝里大气也不敢出,只能闭眼努力睡。哪知道好不容易才入睡,竟然梦见了孟平深。
梦里,他站在一树洁白的杏花之下,嘟着嘴朝她无限靠近,配音是老版《西游记》里那些女妖精们含情脉脉呼唤唐僧的声音:“来呀来呀,快来呀!”
闻冬在天亮时清醒过来,回想到梦里的那些亲密场景,热得掀开被子,欲哭无泪地坐起身来。
都怪他。
这都做了个什么奇怪的梦!
孟平深来北京的第三天,骑着白杨的自行车,载闻冬去公园溜达了一圈。
去公园以前,白杨堵在车库门口斜眼看着孟平深:“我说孟老师,你下手还真快啊!我家闻冬就回家过了个年,你就把她给拿下了!对于你这年纪的老叔叔来说,动作还真是比禽兽都迅猛啊!”
收到闻冬一记腰间软肉猛掐攻势,白杨叫了两声:“嘛呢嘛呢!我说的禽兽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不是你们骂人的那种玩意儿,你瞎动手啥呢!”
孟平深从容不迫地笑了:“既然都被我拿下了,今后就不是你家闻冬了。”他云淡风轻地看了闻冬一眼,说,“应当是我家的。”
闻冬面上一红,朝着两人嘟囔一句:“不是你家的,也不是你家的,我是我自己家的。”然后转身就走。
孟平深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跟上来,按按铃铛,示意她上车。
闻冬坐是坐上来了,却没伸手环住他的腰。
“抱紧了。”孟平深叮嘱她。
“又不是骑赛摩,不会有问题的。”闻冬的思维迟缓了半步,还没意识到这是一个亲密接触的好机会,还在一本正经地解释着“搭乘自行车不需要抱紧驾驶员”这种客观事实。
孟平深也没答话,只是朝前稳稳地骑着,然后在四平八稳、没有车辆的小区道路上猛地来了个急刹车。
几乎是一瞬间,闻冬猛地扑上了他的背,下巴也撞在了他的背脊上。
惊魂甫定,她白着一张脸,抬头战战兢兢地问:“怎……怎么了?”
却见后视镜里的人从容不迫地望着她,很令人信服地说:“看吧,急刹车的时候也容易出现意外的,所以——”
他单脚支地,一手扶住车把,一手执起她的手,环过自己的腰:“还是抱紧了比较好。”
“……”
足足消化了三秒钟,闻冬终于明白了刚才发生的这一幕是怎么回事。这一次抱住他的腰,看他从容地载着她再往前行时,忽然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慢慢地,慢慢地把脸贴在了他的背上。
这一次的北京探亲持续了一周,闻冬再一次在机场送走了孟平深。
意外的是,在机场送机时,竟碰巧遇见了冯心悦。她似乎是来给她父亲送机的,看见闻冬目送孟平深进入了取票队列,顿了一下,忽然朝闻冬走来。
“那谁啊?”她趾高气扬地朝孟平深看了一眼,转过头来仔细地审视闻冬两眼,“新欢?”
“跟你有关系?”闻冬也不客气地回答她。
“跟我是没什么关系,只是叫人难免觉得可笑。当初还说自己没跟我争程宋,结果呢?结果把人抢到手了,转眼间就抛在脑后,找了新欢。”冯心悦笑了两声,“你做得这么明显,还想骗人说你不是为了跟我争?”
闻冬看着眼前的女人,觉得匪夷所思,精致的妆容,出挑的穿着打扮,若是冯心悦与她没有结过梁子,恐怕她也会觉得这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漂亮姑娘了。
天知道装在这副漂亮皮囊里的是个什么样的灵魂,成天躲在阴暗的角落里长蘑菇。
“我对程宋从来就没有什么意思,更别说跟你争、跟你抢了。冯心悦,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也没讨厌你到凡是你喜欢的,我都要去插一脚的地步。”闻冬没有生气,反倒心平气和地说出了这番话。
第一是气话只会让眼前的人和她矛盾激化。
第二是孟平深的到来让她意识到,人这一生精力有限,喜怒哀乐都该给更值得的人,就不要再为不相干的人大动肝火了,不值得。
冯心悦不领情,反倒冷笑出声:“这话你说给不知情的人听还成,说给我听就是贻笑大方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记恨我?记恨我节目比你好;记恨小白姐再三让着我,却不肯对你好;记恨我的家庭条件比你好,有一个会在工作上帮助我的老爸;记恨我处处领先你一步,所以就想着要来跟我抢。程宋他也就是看走了眼,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然哪能看上你这么个表里不一的烂人?总是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实际上心眼坏得要命。”
再看一眼刚拿到票的孟平深,她眯眼说:“你这么朝三暮四,不知道使了什么下三滥手段,才把程宋追到手,转眼间就又跟别人有一腿。程宋这会儿恐怕真觉得自己是瞎了眼,当初才会看上你。”
闻冬顿了顿,好笑地反问一句:“我朝三暮四?冯心悦,你早就有男朋友了,别说我和程宋之间没什么了,就是真有什么,也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吧?朝三暮四的到底是谁?”
说话间,孟平深已然回到了闻冬身旁。
冯心悦似笑非笑地把视线挪到孟平深面上,揶揄地说:“这位先生,你才跟闻冬在一起,恐怕还不是很了解她吧?”
“冯心悦!”闻冬神色一凛,想要阻止她出口伤人。
孟平深却没说话,只是从容地看着冯心悦,等待她的下文。
冯心悦有些得意地瞟了闻冬一眼,刻薄地说:“我和闻冬共事也有一年了,恐怕比你对她的了解要多一些。我想劝你一句,这世上女人多的是,没必要为了一个朝三暮四、不安好心的女人浪费青春!有的人不仅在工作上手段多,对待男人也是一样,阴招多得叫人防不胜防!你还是多留点儿神,别被她给骗得团团转了!”
闻冬想说什么,却被孟平深不动声色地拽住了手,看他一眼,也就闭上了嘴。
孟平深先是礼貌地对冯心悦点点头,说了句:“多谢关心。”
随即回头看了闻冬一眼,他露出一抹笑意,再次看向冯心悦。
“你说得对,有的人的确手段很多,阴招多得叫人防不胜防。而闻冬这人,没有心机,不会算计。所以在工作上遇到小人,难免捉襟见肘,不知如何应对。她要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会多教教她,让她今后必定睚眦必报,锱铢必较。”
在冯心悦目瞪口呆的表情里,闻冬忍住笑意,认真地说了一句:“可是遇到疯狗咬我,我要是咬回去,那我岂不是也成了疯狗?”
孟平深一本正经地说:“咬回去倒是没必要,踹一脚吧,让那条狗有多远滚多远,别总来讨人嫌。”
两人一唱一和,竟然就这么当着冯心悦的面,牵着手扬长而去。
闻冬没有再回头去看冯心悦的表情,但想也知道,她铁定脸都气绿了。
都走了好远,她才忍不住哈哈大笑着问孟平深:“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有一张这么缺德的嘴了?你不是肚里能撑泰坦尼克号的孟老师吗?”
孟平深也笑,看她一眼,不疾不徐地说:“我说的倒也不全是假的。至少你缺乏心机,不会算计是真,遇到小人确实捉襟见肘,难以应对。”
“所以呢?”
“所以忍不住想帮你,想帮你挡住那些攻击和谩骂,也忍不住做了一回牙尖嘴利的小人。”
闻冬看他半天,最后才收紧与他十指紧扣的手,低声说:“谢谢你,孟平深。”
“谢我牙尖嘴利,让你见识到了小人的一面?”
“不。谢你在那些攻击和谩骂面前,肯当我的挡箭牌,为我出口气。”她说得平静,只为掩饰心里的波澜壮阔。
人生能有一人,纵使非亲非故,却愿意为我挡住所有的诋毁与谩骂,我又怎会反过去嘲笑他牙尖嘴利、心胸狭窄?
她慢慢地红了脸,用更小的音量说:“那个……你要不要……试一下持久战?”
孟平深看她好半天,最后努力忍住笑意,严肃地说:“公众场合,就不要做这种事情了。为人师表,还是应该注意个人形象。”
闻冬的脸又红了几分,都不敢看他了。
尴尬。
尴尬得要命。
索吻竟然还被拒绝了。
就在她东看西看,就是目光飘忽、不肯看他时,孟平深终于笑出了声,把她揽入怀里。
“再等等,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慢慢地也伸手环住他的腰,在送别的感伤里无声地叹口气:“好,我等你。”
等下一次相聚,等我们来之不易的重逢。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孟平深所谓的“再等等”,等的却并不是一次来之不易的重逢,而是另有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