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杨愣在电脑前,转过头来看着在沙发上睡大觉的人:“哎,闻冬……”
“怎么了?”闻冬也没睡着,只是心烦意乱,不想做别的。
“程宋他……好像在帮你哎!”
舆论反转,网上一片嘈杂声,冯心悦也开始被围攻。
撇去网络世界不说。闻冬并没有因此就清净下来,因为恼羞成怒的冯心悦开始在任何与闻冬同时出现的场合公开找茬。
电梯里、茶水间、会议室……但凡两人同时出现,冯心悦的嘴里一定是狠狠地骂着些难听的话。
闻冬若无其事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买好的耳塞,当着冯心悦的面塞进耳朵里,然后怡然自得地该做什么做什么。据同事暗地里说,冯心悦的牙齿好像都咔嚓了一下,不知道碎了没有。
只可惜就在闻冬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时,忽然在夜里接到了父亲的来电。
老教授在那头忧心忡忡地说:“闻冬,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爸爸啊?”
闻冬一愣:“出……出什么事了?”
原来是父亲在学校里和老师聊天时,竟从同事口中得知了最近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
“闻教授,您还不知道这事儿?”那个年轻老师惊讶地说,“我当时可替您家闻冬捏了把汗,被网友们人身攻击成那样,还差点被人肉出来,您居然还不知道?”
于是一番叙述,加上微博原文,老教授的脸色顿时就白了。
老一辈的人并不知道网络暴力的可怕,也不理解年轻人只图一时口快的冲动,只知道自己的女儿被那么多人一起攻击,却毫无还手之力。
他在电话那边沉重地喘着粗气,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女儿,又或者是批评女儿。
闻冬拼命解释这只是个误会,事情已经过去了。
可爸爸坚持说:“不管是不是误会,我和你妈妈都希望你辞职回来。”
闻冬惊呆了,下意识地拒绝:“但我并不想辞职。”
然而爸爸的态度很明确:“你是我们从小宠到大的宝贝,我们自己都舍不得说你一句重话,如今却眼睁睁看着你被那么多人诋毁!闻冬,爸妈不图你有什么大出息,也不指望你赚大钱,但我们希望你活得开开心心的,而不是非得去经历这些社会的阴暗面。”
“可那是我的工作,是我的梦想,我怎么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轻易放弃?”
“我当初就不应该帮着你劝服你妈,同意你去了北京……”
不论闻冬如何争辩,爸爸的心意已定,坚决不同意她继续待在北京。
她茫然地握着手机坐在窗边,看着这座被大雪覆盖的城市。
可她并不想就这么回去。
心里曾经有一个很大的梦想,觉得拼尽全力也要去实现它。可如今遇到了挫折,就要这么半途而废?
她想继续待在这里的,想看看自己一个人能活出什么样的人生来。
她还想继续主播她的节目,哪怕并非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至少她有那么多听众认真地和她分享着相同的情感。
这样想着,她又低头按亮了手机,指尖触摸到联络人里的“孟平深”三个字。
深吸一口气,她义无反顾地拨通了他的电话。
按下拨出键时,闻冬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他会接吗?
这个时候了,他在干什么?
会不会认为她很唐突?
要不然,干脆挂掉算了……
嘟声一下接一下,始终没有人接起。
她明明已经后悔了,希望自己干脆不要打这个电话,挂断算了。可是眼下真的没人接听,她又忍不住失落。
就在她准备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忽然间嘟声就停止了。
耳边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模糊不清的交谈,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分辨不出的声音。
孟平深的声音穿过那些杂音响起:“喂,你好。”
闻冬一下子慌了神,竟然说不出话来。
那边的人顿了顿,又问:“喂?”
她这才堪堪说出一句:“孟……孟老师,我是闻冬。”
职场艰难是众所周知的事,但直到这一刻,将自己遇到的所有挫折都全盘托出时,闻冬才发现这有多难于启齿。
尤其那个人还是她心心念念多年的人。
她呼吸急促地停了下来,等待着孟平深的反应,却听见他声色从容地反问她:“所以你希望我帮你跟闻教授说谎?”
“不是说谎。你就帮帮我,跟他说你之前出差来北京的时候,看见我过得很好,工作得很开心。这样就好。”
“这样难道就不算说谎了?”
“……”
闻冬没有料到孟平深会这么一针见血。
她解释说:“孟老师,我真的很喜欢我的工作,也很喜欢北京这座城市。虽然那么多人说这里空气不好,风沙很大,但我站在这里,闻到的都是自由与梦想的味道;虽然很多人说北京的交通很堵很拥挤,但我坐在公交车上被堵在马路上时,并没有觉得等待有多磨人。相反,我知道有的东西不经等待是不会来的——”
“闻冬。”他声色从容地打断她。
闻冬却更加急切地说:“我知道人生并不总是一帆风顺,有挫折的煎熬,才会有成功后的喜悦。这些……这些都是上学的时候,你们当老师的告诉学生的。我知道我这么要求你有点唐突,特别还是让你帮我对我爸爸撒谎,可是我真的很想很想留在这里,我——”
“闻冬。”还是那两个字,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加重了力度,一字一句,极为深刻。
她一下子噤声了。
孟平深不知道在哪里,闻冬隐隐还能听见推车声,还有一些铃声。
在这样的静默里,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的下文,却只等来一句:“我并不仅仅把你当做一个需要我鼓励的学生,所以不会为了一个光明的前途,为你吹嘘、鼓舞什么必胜的决心,因为我并不认为你想追求什么,就一定要全力以赴,绝不半途而废。”
“……”
“人这一辈子可以有很多条路走,没有人规定你走上了一条就不能回头。站在你父母的角度,站在你的角度,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
闻冬失望透顶地站在那里,心里想的是,他始终不理解她为什么一定要坚持。
不只是因为那是梦想,更因为那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乐意,也心甘情愿为了它受些苦。
那头的脚步声急促起来,这一次,铃声更加清晰地响起。
孟平深忽然开口说:“我现在有事,不方便继续说话。闻冬,你好好考虑闻教授的建议——”
“我不会考虑,你们有你们的用意,我也有我的坚持。”她打断他的话,失望地把手机扔在了床上。
一夜无眠。直到天边泛了鱼肚白,她才疲倦地睡着。
却不料没过多久,她又被电话吵醒。
她迷迷糊糊地把手机凑到耳边,听见爸爸的声音在那头响起:“闻冬啊,起床了吗?”
她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心想大概又是来劝她辞职的。
揉揉眼睛,她翻了个身:“爸爸,我说了我想继续做下去,你说再多,我也不打算改变主意,所以——”
“所以爸爸希望你能沉下心来,好好努力。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一定要走通。”
“我不打算——哎?”她噌地一下坐起身来,睡意全无,“你说什么?”
那边的人叹了口气,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无可奈何的样子——一定是眉头微蹙,抬头纹都出来了,还用手在揉着眉心。
闻教授说,孟平深今晨与他长聊,说初入职场并非事事皆顺,但闻冬是个勇敢的孩子,不应停滞于偶然的逆境之中,她值得拥有更好的机会与更广阔的舞台。
理所当然地,他站在父亲的立场,事事拿女儿的快乐来反驳。
孟平深却轻声反问他:“那您认为,闻冬放弃了梦想,真的就会快乐吗?”
他顿时说不出话来。
“闻冬,他告诉我上月出差时,看见你忧心忡忡的,与那些初出茅庐、尚且不适应社会复杂面的年轻人一模一样。可你与他们又有不一样的地方,因为你在做着你喜欢的事情,你有目标,有梦想,有激情,所以在那种忧心忡忡的背后,你还有越挫越勇的狠劲。”
闻教授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我一直觉得我们家的闻冬是个性子温软、不爱计较的小姑娘。但听小孟老师一说,才发现,原来我们家的小姑娘也长大了,哪怕温顺善良,也懂得勇敢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一点,让我很欣慰。”
闻冬几乎红了眼眶。
“爸爸——”
“爸爸支持你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只有一点,我希望你能记在心里,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不论境况多么糟糕,你永远有回头的权利,你永远可以依靠我们。”
孟平深如他所说,没有对闻教授说半句谎言,可是这些不是谎言的劝慰,却让闻冬忽然惭愧起来。她早该知道孟平深不是会帮着她瞒天过海的人,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通话快要结束时,她小声说:“爸爸,你替我谢谢孟老师吧!我之前跟他说话的时候,觉得他不理解我,态度不太好。”
“最近一阵子大概是不容易看到他了。”闻教授忽然叹口气,“他母亲病重,前几年就因为胃癌动过手术只是病情一直还算明朗。前些日子忽然就胃出血,送去医院,才发现是癌细胞扩散了。”
闻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怔怔地握着手机坐在床上,心一下子坠落到谷底。
“医生说年纪大了,病情也太严重,这阵子连化疗都不能做,只能等着日子了。”
“……”
闻教授还在感慨:“小孟这孩子命也不好,从小就跟着母亲,后来拿了奖学金出国念书,结果遇上母亲得了胃癌。本来这个专业在国内的技术条件也不过关,理应去美国好好培养的,他放着美国公司的邀请不要,为了母亲赶回国内,也是难为他了。”
“他……他是因为这个才回国的?”闻冬艰难地问。
“是啊!美国那边提供了非常优渥的薪水,还承诺会给他美国公民的身份。但是因为他母亲的病,他拒绝了所有的邀请,回来工作。结果没想到才几年工夫,他母亲的病就恶化了。”
“……”
“他还这么年轻,就遇到这么多的事,也是很不容易。”
闻冬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结束通话的。
她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白茫茫一片的窗外,哪怕屋里有暖气,心里也与外界的天寒地冻相差无几。
这样发呆良久,她才艰难地从手机上调出孟平深的通话记录,犹豫了很久,才拨过去。
好不容易等到他接通了,她却又问不出他母亲的事情,只是笨拙地为他说服父亲同意她留在北京而道谢。
孟平深低声笑着,说:“怎么,不怨我了?”
“我……我什么时候怨你了?”她脸倏地一红。
“昨晚挂电话的时候,我知道你很失望。”
他那头还是那么吵,只是这一次闻冬听得一清二楚,铃声是医院的呼叫铃,推车声是护士换药时的动静,脚步声是医院来往的人急匆匆的步伐……那他呢?
他也站在白茫茫的医院,守着一个危在旦夕、不久于世的人,守着他无力挽回的至亲。
闻冬呼吸沉重,说:“我不失望,我很感激你。”
是发自真心的感激。感激你在这样的时刻,还能为我花费时间与心思,感激你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好,感激你一直以来都是我梦里梦外最好最好的孟平深。
因迟迟未能开口问出他母亲的病情,孟平深又没能说上太多话,呼叫铃响起,护士匆忙赶来。他匆匆地说:“闻冬,我暂时不跟你说了。你好好努力,不要辜负父母的期望。”
没等她答上一个好字,他已然挂断电话。
闻冬怅然地低头看着黑下来的屏幕,心乱如麻,方才得到父亲首肯的喜悦,骤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医院里。
病床上骨瘦如柴的老人忽然间又开始呕吐。孟平深上前扶住她的背,却被她一把握住了手:“平深,你出去。”
“妈——”孟平深扶住她,眉头紧蹙。
“我说了,你出去!这么污秽的东西,我不想让你看见!”
“难道当儿子的还会嫌弃自己的母亲不成?”孟平深的眼神沉下几分。
老人一把推开他,虽无气力,但气势是很足的:“你出去!难道我现在还在,你就不听我的话了?”
“妈——”
“出去!”
孟平深拗不过她,只能转身走出了病房。
隔着玻璃窗,他看见老人背对着他,一下一下,对着垃圾桶吐得天昏地暗。
这些日子,她明明什么东西都吃不下,连粥都喝不了两口,全靠摄入营养液与白蛋白,但病情依然厉害到这样的地步,即使什么都没吃,但凡醒着,也吐成这样。
他知道她一直觉得是她拖累了他,更不愿意让他看见她受这种苦。
可她不知道的是,到了今天,他只盼着自己能多被她拖累些时日,最好,最好一辈子都有她这个包袱。
因为有的包袱看似沉重,其实并非包袱。
他只愿一辈子都惦记着,都记挂着。
孟平深站在走廊上,破天荒地掏出了烟,点燃一支,送到唇边。
他从前不抽烟的,除非压力很大,否则绝不会这样损害自己的健康。
揉揉眉心,他无力地靠在冷冰冰的墙上。
病房里依然是老人极力压制却还停不下来的干呕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