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园子里过了两年,就把所有想要的都拿到手。
他把诱饵拿在手里慢慢扔给她,再一步一步往后退,引她自己跟上来,主动往他的网里跳,勾得她平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揣摩他的心思。
甚至……甚至到最后,她终于十八岁成年,会里突然又派了人过来,她才确定地知道她和华绍亭只能有一个人回到兰坊,所以她万念俱灰之下想了一个办法,那可真是个女人的办法,几乎犯了和暄姨一样的错误,痴心妄想。
韩婼赌上这条命,拼死约他一起逃走,既然这条路容不下他们,那不如一起离开敬兰会。
她后来比谁都明白这念头有多可笑,她一定是疯了,鬼迷心窍,才心心念念被他迷得失了心智,把这条毒蛇当成唯一的救赎。
她只是他驯养的狗,到了为主献身的时候,竟然指望主人放弃一切跟她从头来过。
岁月始终轮回,此时此刻,韩婼又一次在他面前苦苦挣扎。
华绍亭放开她,垂手过来拍了拍她的脸,说:“你可能不知道,从我来的那天起,你就必须死,只不过你一个女孩子,什么也没做,纯粹为上一代受过,确实无辜,按规矩不该那么对你,那两年我也想过取舍的办法。”
她无法再承受他看过来的目光,原来从一开始,她在他眼里就是个死人。
韩婼挣扎着爬起来,倒吸了一口气才站稳。她摔得很狼狈,肩膀处的衣服被不平的墙壁剐开,露出烧伤之后狰狞可怕的皮肤。她不想再遮掩了,听见他的话笑得更大声,伸出手拉开袖子给他看,她从脖子往下再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全是再也无法平复的伤:“这就是你取舍的办法?”
她如法炮制,和他这种阴鸷的男人斗,绝不能被他控制节奏,光想利弊只会输,要想清楚对方如今唯一在意的东西。
韩婼把袖子一点一点放下来,系好扣子,让自己起码看上去完整无缺,她好言好语提醒他道:“这园子没人求你留下,是你自己来的,你也随时可以走,只不过你走了,这条命我就找她们姐妹来还,到底要算在阿熙还是裴欢头上,你自己选。”
门口的女人说完这番话就摔门而去。
四下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一早阴着的天渐渐起了风,云层散开,逐渐出了太阳,没过多久,窗外的亮光毫不客气投进来,空气里翻滚出一阵细小的尘埃。
韩婼走得正好,她情绪起伏不定,再多留一会儿,华绍亭就没力气和她废话了。
他撑了一口气把她逼走,一安静下来突然觉得胸口一阵接一阵地绞疼,左手连带着有些抬不起来,好一会儿才缓和。
墙角处的窗户没关好,也可能是因为撞掉了一边的窗棂,彻底关不上了,导致屋里的光线越发有些刺眼,可他没力气再去放下窗帘。
这好像就是他当年住过的房间,他从来不刻意记住什么,于是看见了,也只是觉得熟悉。他还有工夫想了想,想起床边应该还有个书架,难怪他盯着那地方总觉得别扭,好像少了点什么,仔细一想才记起来,现在书架没有了,应该是后来被人毁了。
地上零星还扔着几本他年轻时候看过的书,积满厚厚的灰。
十八岁……每个人都有十八岁,有人天之骄子幼稚轻狂,也有人生来病弱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
所有的一切都公平,想要什么就拿自己拥有的去换,在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白来的活路。
华绍亭由着那道光一路照进来,整个人向后仰着倒在床上,他沉沉呼出一口气,终于闭上眼睛。
韩婼自然什么也没看见,她心里有事,飞快地从华绍亭房间里出来,顺着长廊离开。
有人急匆匆从外边回来,一找到她立刻跟过去,拿出一袋东西递给她说:“婼姐,你前两天让大家去找的这种药是抗排异用的,镇上的小医院没条件做大型手术,根本没有库存,我们连夜去沐城找人想办法,终于买到了。”
她拎着袋子停住了,忽然回头去看,华绍亭刚才回到房间里之后,一直没有再出来。
云淡风轻,太阳慢慢升起来,廊下背阴,空荡荡地没有人影。老园子里的穿堂风大,几十年没人管,吹得窗子都快烂了。
她后背被他撞得生疼,明明让人找了好几天的药,现在又不想要了。
她自从出事后就很怕光,躲开太阳走得远了,又拉起裙摆拼命裹住自己,想了想把那袋子甩给拿来的人,吩咐他们统统扔了。
所有的夜路都艰难,敬兰会里也有人熬着没有睡。
裴欢将家中交给老林安排好,很快暗中回到了兰坊,她住在丽婶的院子里。她没有提前告诉会长陈屿,但兰坊四处都有眼线,她再小心谨慎,一路上肯定也瞒不过朽院,只不过她不公开去说,会长那边暂时还不会声张。
她追着丽婶问了一整夜,最后就在她房间外边的沙发上等,等丽婶给她讲一讲当年的缘故。
裴欢很清楚,丽婶那一晚听她提到水晶洞就立刻觉出外边有危险,还特意跟在她车后一路保护,显然丽婶知道那东西代表了什么,对方是会里老一辈的人了,不可能完全没印象。
这是目前裴欢唯一能问的人,也是这条街上她唯一愿意相信的人。
但丽婶眼看事态发展却还是不肯开口,裴欢等了一夜,磨到丽婶没办法要进屋睡了,她也不肯回自己房间。
裴欢就趴在门外的沙发上凑合休息了几个小时,丽婶嘴硬,说是太累了不肯理她,结果第二天终究醒得早,眼看这孩子辛苦执着,自然睡不踏实。
天色确实不太好,不过后来又开始刮风,也不知道最近沐城的天气怎么了,入了四月,气温反反复复。
暄园里的人把药扔了的时候,兰坊这条街上的人也都纷纷起来了,赶上家家户户开始吃早饭的时候,丽婶去给裴欢做了热粥。
牛腩切成小块炖得软烂,前一晚提前煨了几个小时,早起丽婶亲自去忙活,端出来她最拿手的牛腩栗子粥,这可是兰坊里小孩子最馋的味道,也是裴欢小时候最爱喝的。
裴欢也好多年没尝过丽婶的手艺了,闻到那栗子甜甜的味道一下子有些激动,于是她顾不上烫,跟小时候一样急吼吼地要喝。丽婶还要看着她,怕她烫着,仿佛裴欢这些年都白长了,一夜变成吵吵闹闹的小女孩。
她笑着说裴欢:“一见这粥就没命了,叫你一声华夫人也不管用,这脾气又回来了,先生也不管管你。”
裴欢烫了手,直捏耳朵,又跟着笑,她是真想这味道,人的味蕾似乎天生能和记忆关联,她喝着丽婶做的热粥,这一时半会儿好像什么愁什么难都化在了碗里。
她跟丽婶说:“去年冬天,有天晚上特别冷,我还突然想起栗子粥,跟我大哥说想喝,他让人去做。不做还好,做出来让我喝,我一尝怎么都觉得不对劲,还是丽婶你做的好。他又想让人大半夜把你接过去,那动静就闹大了,吓得我赶紧说随便喝喝,味道都一样。”
其实哪能一样呢,世上花草都没有一样的脉络,何况是人,记忆,声音,味道,甚至是伤口。
裴欢这两年慢慢地明白,人世间至深的感情永远不会成为羁绊,也和回报无关,爱应如呼吸一样,简单到成为活着的本能。
只有怨憎才需要豁出全部力气,毁人伤己。
就像这一碗粥,长大后再去费工夫学着做就没意思了,它可能只属于童年和记忆,放在心里惦记着,喝到了才知道什么是幸福。
裴欢觉得烫了,下意识收起受过伤的右手,她掌心有一条伤疤,是过去留下的贯穿伤,旧日里伤得厉害,如今养了几年,依旧清楚可见。
丽婶想起来了,把她的手拉过去看,叹了口气说:“我是上年纪了,这些年都看在眼里,他们都说先生心狠,人人怕他,可他就肯把你捧在心口上,什么都要替你想,给你筹划好。你都长这么大了,他还是不想让你受一点风雨,可他也有护不住你的时候。”
裴欢满口栗子香,捧着碗慢慢地喝粥,她心里都明白,说:“我知道他能为我做出什么事,所以我才担心。丽婶,你得告诉我那座水晶洞是什么意思。”她拿着勺子有些说不下去,“他的脾气你们都清楚,本来就不容人,为了我和笙笙他什么都干得出来,我想都不敢想,每天劝自己为了女儿不能冲动,可是如果他真出了事,我……”
裴欢知道自己没出息,她从小就这个德行,过不了没有华绍亭的日子,她说着说着蜷起手指,掌心那道伤口提醒着前世今生所有爱和怨,她看着丽婶说:“没了他我一天也活不下去。我把笙笙送走了,如今就我一个人,已经是极限了……丽婶,你再让我等下去,我也要疯了。”
丽婶眼眶红了,有些坐不住了,她找了个借口要去厨房,刚起身又被裴欢拉住,于是只能找话安慰道:“先生这么打算是最好的办法,事情隔了太久,都是上一代的纠葛,这事传到先生身上,他想担下来,断在他身上就完了,不要再往下牵连了。”
“丽婶!”裴欢有些急了,她实在没了办法,也控制不住口气和丽婶说:“就算敬兰会有自己的规矩,可你们谁也没有资格瞒我,他是我的家人,是我孩子的父亲!你们觉得我帮不了他,可我起码有知情的权利!”
她越说越激动,急得手下发抖,这一碗丽婶亲手做的粥,多少人求而不得,第一次有人只喝了一半。
裴欢低下头捂住脸,好一会儿才忍住眼泪,她病刚好,又撑了一夜没好好睡觉,好不容易吃点东西缓过来,脸色却发白。
她心里有话忍着,谁也不能说,只能独自承担,苦苦熬了这么多天,她低声告诉丽婶道:“还有一件事,他手术之后必须定时吃药,离开这么多天肯定断了,再这样下去不行,他会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