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年纪,偶尔吩咐做菜有疏忽,烫了,腻了,小家伙就都不爱吃。
华绍亭绝对是惯纵式的教育,小孩子挑三拣四,他还要顺着来,于是裴欢只能被迫做严母,眼看笙笙还剩半碗饭就跑去玩游戏,她再也坐不住,把孩子抓回来一顿教育。
女孩的模样真是像父亲,笙笙眼角眉梢几乎和华绍亭一模一样,那眼神一看过来,裴欢气着气着心就软了。她怀笙笙的时候实在过于年轻,又仓促之间经历一场意外,九死一生才熬过来,所有的事都轮不到她选择,从女孩到女人,甚至再到一个母亲的转变几乎都发生在一瞬间,她好像只咬牙凭着一口气走下来。如今回过神再去想,千难万险让她自己后怕,却依然庆幸命运能给她这样的活法。
她比任何人都知足,这是太难领悟的人生智慧。
裴欢想着想着有些沉默,笙笙以为妈妈真的生气了,只好低头不说话。如同每次一样,华绍亭率先打破母女俩的对峙,三言两语就把孩子哄好了。
小姑娘听话地慢慢吃饭,气氛终于安静下来,电话却突然响了,管家老林过去接,没一会儿走过来,躬身轻声叫他:“先生。”
家里的规矩是从在兰坊开始就立下的,除非有极其特殊的事,否则没人会在华先生吃饭的时候过来打扰。裴欢抬眼看他,华绍亭仿佛没听见一样,一直等到孩子吃完了跑去厅里自己玩,他才终于放下筷子,管家把电话拿过去。
裴欢也懒得多问,能挑这么不偏不正的时间来电话的人,八成是陈屿。他自以为掐算好,等到过了晚饭时间才敢打来,没想到今天他们这边吃饭晚了,白白让他等着。
华绍亭拿起电话离开了餐桌,一个人去茶海旁边接,但今天电话那边明显不是熟人。
对方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却只有一句低哑的问候:“华绍亭。”
这声音突如其来,简简单单,竟然能让他手下一顿。
华绍亭靠在窗边没有回话,外边暗了,于是玻璃上照出他的影子,他听着这三个字,忽然浮起一丝笑。
他只是觉得有意思,因为这世界上敢直呼其名叫他的人……大多已经死了。
他扫了一眼餐厅的方向,裴欢正在叫人过去收拾桌子,女儿聚精会神坐在沙发上玩。他拿着电话,从始至终没有任何特殊表情,从容转身去倒了水,又拿了茶叶,一直没有回话。
电话那边也没有再说什么,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停了一会儿,对方率先开口说:“清明祭扫,不知道听芷堂里,有没有我的名字?”
华绍亭没有再继续听,直接挂断了通话。
遥遥一阵水开的声音。
裴欢很快忙完了,走过去帮他泡茶。
华绍亭接的这通电话好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看他似乎都没和对方说什么,平平淡淡就结束了。
这又不像是陈屿来打扰,于是她好奇地问:“谁打来的?”
茶水的热气突如其来,飘着今年新上的清明茶,华绍亭在这方面太讲究,一年也就喝这一出,空气里很快散开茶香。
温度一时高了,他手腕上的黑子不喜欢,慢慢爬开了。他开口漫不经心,用掌心捂着茶杯和她说:“笙笙的老师。”
裴欢忍不住笑,平时孩子的老师找上门都是她来处理,他哪知道学校的那些琐事,于是她又说:“以后让老林直接给我接。”
“新换的体育老师,来问问笙笙的身体情况,尽量让她减少户外活动。”他让她放心,“怎么一听见老师的电话你就紧张。”
裴欢真是一肚子苦水,她确实担心老师来告状,回身看看家里这位小祖宗,笙笙最近迷上了闯关游戏,根本没注意他们的对话,她这才压低声和他说:“本来多乖的孩子,都让你惯坏了,我之前还担心很多活动她都不能参加,会被同学排挤,特意和老师商量,结果班主任说现在根本没人敢惹她。”
笙笙未能幸免,遗传了华绍亭的先心病,幸好她年纪小,是治疗的最佳时机,手术成功,后续情况也稳定。如今她渐渐大了,回到父母身边的孩子最幸福,才不过一两年,笙笙的性格就已经和在福利院时完全不同了。
血脉至亲仿佛是最轻易的传承,华绍亭的女儿天生有某种本能,遗传到父亲身上强大的自我意识,虽然年纪还小,但在同龄人中已经明显有了自己的气场。
在孩子的问题上他们永远无法达成一致,华绍亭护犊子的毛病简直尽人皆知,裴欢自己就是领教过的,只盼他别把孩子捧得无法无天。
可惜她操了半天心,华绍亭面不改色喝了两口茶就走了,像根本没听进去一样,我行我素。他和笙笙一起去引黑子上楼,告诉她蛇的习性,小姑娘竟然真的不害怕,听得认真。
明明前几天才和他说好,笙笙怎么说都还是个小孩,手脚没分寸,别让她和毒蛇离得太近。
裴欢被气得不理他们,老林在门口帮她打包东西,看她窝火,走过来劝道:“先生心里有数。”
她虽然担心,终究还是明白的,华绍亭有他的原则,笙笙小时候无法和他们相认,被送到福利院,大家都担心他会因为这件事而对孩子心生愧疚,因而过度补偿,但时过境迁,裴欢发现他甚至很少去和孩子解释过去的因果。
华绍亭被这病折磨了一辈子,他原本不愿再拖累孩子来这世上遭罪,但既然已经有了笙笙,就顺其自然去面对。
他一早就和裴欢说过,他们的孩子这一生可能会遇到危险,会有别人想不到的困境,甚至从出生开始就一波三折,她既然是华先生的女儿,就注定毫无退路,而他们为人父母,不能只让她活在太平盛世,要教会她即使独自面对黑夜,如何保护自己走下去。
所以当别的孩子还在养小猫小狗的时候,笙笙就在和一条毒蛇朝夕相处。
每个人都有成长的必然使命,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必浪费时间去弥补,是非善恶,有失有得,只有生存法则最公平。
老林终究上了年纪,盯着笙笙有些感慨,念了一句:“要我说,小女孩有点脾气,和夫人似的也挺好。”
如今,小姑娘知道父亲宠自己,就有了那一点点有恃无恐的骄傲,于是那脾气更像裴欢了。老林自然知道裴欢在想什么,又笑着对她说:“孩子是父母的延续,也是父母的克星。”
果真,裴欢叹了口气。过去在兰坊,她被华绍亭护着养成无法无天的性格,恨不得全世界都要听她的,如今却败给了自己的女儿。
裴欢放任父女俩去胡闹,自己去地下室里找东西。明天又到周三,她按照惯例还要去医院看望姐姐裴熙,快要换季了,家里收拾了不少东西要带过去。
这两年,裴熙的病情控制得很好,医生打算尝试让她敞开心扉,慢慢找回童年的记忆,因此希望家里人能够配合,能带一些裴熙小时候的东西过去,有助于治疗。
裴家姐妹早年失去父母,家里出事的时候裴欢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姐姐裴熙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在那场变故里受了刺激,后来她们被陈氏老会长带进兰坊养大,老会长去世后由华先生接手敬兰会,认下这两个妹妹,一直由他照顾。
过去那几年,华绍亭把姐妹俩从小到大的东西都保存下来,在搬出兰坊的时候清点了很多旧物,带出来的箱子太多,一直存放在家里的地下室,裴欢没有打开看过,直到今天才想起来去找。
姐姐裴熙的性格一直很奇怪,童年自闭,长大后也很少与外人说话。她总是躲在房间里一个人画画,所以关于她的东西,很大一部分都是泛黄的画纸。在那些青春期的懵懂年代里,姐妹俩人心生隔阂,裴欢几乎没有关注姐姐画了些什么,如今打开看,才发现对方小时候好像很喜欢猫。
有几张小猫的画,似乎都是很早的记忆了……裴欢当时年纪太小,模模糊糊什么也记不清,年幼的孩子失去父母,不外乎颠沛流离,四处寄养,她们进兰坊之前曾经换过几个住处,她记得有段时间姐姐似乎养过一只小猫,可惜如今已经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发生的事。
裴欢一边整理一边看,忽然发现有很多重复而凌乱的画,几乎都是一样的场景。
好像是一尊佛像。
裴熙从小画到大,一开始只会堆砌模糊不清的颜色,到后来渐渐能画出莲花宝座,分明是佛像的轮廓。
裴欢无法理解那是什么,可能只是裴熙眼里不一样的世界,是童年片段的执念,被她留在心里,记录在纸上。
如今,所有的恩怨都淡了,只剩血缘是无法斩断的牵绊。裴欢只希望姐姐早日康复,能够和她相认,一家人放下过去好好生活。
活着是世间最苦的幸事,半生坎坷,只为团圆。
入夜风大,院子外围种了不少树,窗外带起一阵一阵响动,树梢的影子打在米色的窗纱上,背着光去看,摇摇曳曳,像一出奇幻皮影。
今天夜里原本应该有雨,闷了一天,却迟迟没有下。
裴欢安排好第二天的琐事,回到卧室关窗,却发现华绍亭一反常态,这个时间还在外边露台上。她拿了挡风的衣服出去给他披着,轻声问他:“在想什么?”
他有一只眼睛受过伤,为了防止见强光,二层的露台四周只简单地装了地灯,光线柔和,人的轮廓就显得有些模糊。
华绍亭摇头,他总是习惯性地挽着一串沉香,手指一动,风里不小心就多了一股淡淡的味道,像盛放过的花,存了千百年突然翻出来,一样生生能往人的鼻子里钻。
男人的气度绝对有种玄妙的吸引力,二十年夜路杀伐决断,一句“华先生”绝不是凭空而叫,一身风雨闯到他这里统统缓了,化不开也散不掉,只好沉在眼底。偏偏如今他又是从容的,遇见这样静谧的夜,也只是懒洋洋地伸手握住裴欢的手,说了一句:“笙笙刚去睡了,我出来透透气。”
裴欢靠在他肩上,陪他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他:“你还记得我和姐姐小时候的事吗?”
华绍亭一向脸色浅,在暗处看起来更少血色,他听了这话看了她一眼,侧过脸似乎在帮她回忆,可惜怎么算都过去二十年了,他已经懒得细想,随口说:“两个难缠的小姑娘,跟着陈家那几个小子玩,男孩淘气,欺负人,你那么小,脾气倒挺大的,带着你姐姐,每天气鼓鼓的。”
“更早一点呢?医生说姐姐现在情况稳定,可以尝试让她想起童年的记忆,有助于康复。”
他手里摩擦着的珠子停了,低头看了看她说:“不必强求,有些过去她既然选择忘记了,再让她想起来不是什么好事。”
治愈内心的伤痛需要重新揭开更痛的疤,这代价是否值得,不应该由他们来选。发生过的一切无法改变,假如裴熙还有彻底遗忘的机会,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也好,一切随缘,尽力而为。
裴欢深深吸气望向远处,林子之后的地方有一小片湖,夜里只有点点星光,什么都看不清,剩下一汪水光深重地沉下去,四下寂静,只剩他的呼吸声落在一处。
风忽然大了,华绍亭习惯性地把她搂进怀里,裴欢就像过去那些年一样,蹭在他胸口,哪怕下一刻天翻地覆,也能这样安然睡去。
她喃喃地念着:“哥哥。”不管过去多久,只要他在这里,她就仿佛永远长不大。
他轻抚她的头发,把人搂紧了低声逗她:“笙笙真是和你一模一样。”这是他今生唯一为难的事情,“你说怎么办?一撒娇也往我怀里钻……我就想着,随她怎么样吧,高兴就好,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要天要地,他也给。
华绍亭说得裴欢不好意思了,一直偷偷闷着笑,他身上香木的味道让她浑身都放松下来,一心一意,就只有眼前这一点小小的世界。
再久一点,再多一世也不够。
万事皆休,别无所求,只求这样的夜,能够再久一点。
华绍亭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越发远了,他好像轻易就适应了受伤的左眼,而此时此刻的夜,目所能及的地方只有一片浓烈的影子,是山是水都揉成一团漆黑。
这条路从始至终没有光,本来就不需要看清楚。
至于光背后究竟是什么,他一个人记住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