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大堂主绷不住了,和他说:“华先生有话就说吧。”
华绍亭摇头:“不敢,怕隋大夫杀人灭口,我的命在他手里。”
顾琳低头不说话。
华绍亭冲她招手,她走过去,他就上下看看她,忽然说:“不怪我,是陈屿那个没脑子的,大清早见人就说,昨晚看到你和隋远一起回去。”
顾琳气得发誓要把那家伙碎尸万段,嘴上还特别平静地回答:“先生别听那浑蛋胡说八道。”
“嗯,我没别的事。”华绍亭示意她别紧张,然后又说,“就想问问,后来呢?”
顾琳又气又想笑,半天才坦白地说:“没和他一起回去,就是一起走出海棠阁而已,半路上他说喜欢我。”
华绍亭捂着眼睛靠在窗台上,不和她开玩笑了,格外认真地说:“隋远跟我提过,他要是和你说了,就肯定是真心话。”
顾琳点头,收拾他桌上的文件,故意避开他的眼睛,很不好意思似的小声说:“既然先生都觉得他人好,那就这样吧。”
她说得越模糊才越像。华先生就希望她能答应隋远,她看得出来。
华绍亭听到顾琳差不多是默许了,并没有太高兴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才感慨地说:“都这么大了,你们的事自己去想吧。”
顾琳想起昨天晚上长廊之下,烟花灿烂,满城花火,她最终给了隋远一个模棱两可的吻。那可真是个傻子,明明也大她那么多,连个女朋友都没有。顾琳并不清楚自己当时有多少真心……她后来一个人回去辗转反侧,第一次失眠。
她扪心自问,只能说她不全是为了收买和拉拢他。
如今,顾琳边想边无所谓地笑,背对华先生帮他收拾东西,逼着自己放软声音,让他放心:“先生就别逗我们了,要不我不敢和他一起来了。”
“说话都向着他了,我白带你六年,他捡个现成便宜还老气我。”
话刚说完,隋远就不请自来,手插着兜晃悠进来,要来看华绍亭的眼睛。他刚一抬头,就发现顾琳也在屋里。
三个人全都沉默了,顾琳率先不好意思,退到门边上守着,不看他们。
隋远满心欢喜,还想和她打个招呼也没成功。他一扭头就被华绍亭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颤颤巍巍地说:“你你你……别这么看我,我直发毛。”
窗边坐着的男人笑容格外有深意。
隋远恨不得揪出昨晚那些大嘴巴的人,华绍亭一无聊就来关心这种新鲜事,明显取悦到了他,隋远心里更恼火。
“我们的事你就别管了,管好自己吧。三小姐有消息了吗?”隋远一边给他滴药一边问。华绍亭摇头,口气平淡地说:“找不到就继续找。”
“她应该是开着蒋家的车走的吧?这样好找。”隋远想了又想,提醒他。
“我知道,但这也和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关键她这次离开沐城了。”
“那要找不到了呢?”
华绍亭左眼还被挡着,忽然定定地看隋远。隋远一下不再说了,低声劝他:“行了,我的意思是让你想开点。”
他半仰头换药,淡淡地说:“找不到就一直找,十年,二十年,找到我死那天。顾琳,你也听着,出去告诉他们,谁要是不想找了,就让他们长本事来弄死我。我活着一天,就找一天,这是命令,懂吗?”
“是,华先生。”
最后华绍亭突然留下隋远,说有事要问,让顾琳先出去。
“我问你,女人剖腹产留下的疤和……阑尾炎手术留下的,有什么区别?”
隋远顺势要回答,突然意识到不对,有点尴尬地问他:“呃,你问这个干吗?你让谁去剖腹产了?”
华绍亭懒得和他解释:“你就比画一下位置。”
隋远一脸莫名其妙,示意给他看。华绍亭皱眉说:“那裴裴就真的生过孩子,我怀疑过那道疤,她说是阑尾炎,不让我问。”
“喂,一个在右边一个在中间,你可真是没有常识啊!”
华绍亭口气冷淡地和他说:“我的常识还没必要用到这方面。”
隋远很快想到他能看见裴欢身上这道疤显然是在床上,于是他的表情十分不自然,骂他“老流氓”。华绍亭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说:“隋大夫,专业一点。”
“剖腹产好,妈妈不受罪。”隋远不搭理他,找了句话来安慰。华绍亭却摇头说:“得了,我还不了解她吗,就像这次,她什么东西都没带走,就这么跑到外边去,又不敢取账户里的钱,她怎么生活?”
隋远自知他对三小姐就是操心的命,劝他也没用。他无奈地探头出去看了看,回身问他:“丽婶带着孙子去前厅包饺子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华绍亭把手串绕起来,抬头往外看,刚好有人放了一大朵烟花,照得人人脸上一片暖红。
欢欢喜喜,才是除夕。
他笑笑说:“走吧。”
除夕夜守岁,全城不眠,灯火辉煌。
一年到头,只有这一晚没有城市地域的隔阂,所有人都要尊重一样的习俗。
叶城小阁楼里,厨房里热气腾腾。
裴欢在和沈铭包饺子,沈铭发现她连饺子都不会包,过来手把手地教。笙笙倒是会一点,因为在孤儿院里,都是护工阿姨和志愿者们带着孩子一起包饺子。
“笙笙真聪明,比妈妈强呢!”裴欢看她捏出来的小饺子,虽然不太好看,但好歹有个样。
笙笙小大人似的过来也要教她,裴欢就抱着她,大手叠着小手一起包。
外屋的电视里晚会已经开始了,声音传到房间里格外热闹。玻璃上全是哈气,还能分辨出烟花的颜色。
一年又一年,再苦再难,这一年总算过去了。
沈铭看着她的动作,忽然问她:“以前你都怎么过年?”
厨房楼下有孩子在放炮,声音太吵,裴欢凑过去大声让他再说一遍,他就重复了下。
裴欢笑着摇头:“记不住了,没什么意思。”
沈铭和她一起去烧开水准备煮饺子,他笑呵呵地挠挠头说:“我妈糊涂之后,我好几年都是一个人过,没正经工作,就守着楼下这个书店,也没有什么朋友……每年都没意思,以后……以后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大家彼此都好有个照应,挺好的。”
裴欢看着他笑了,迎着鞭炮声大声和他说:“新年快乐!”
沈铭的眼睛上都是雾气,嘿嘿笑,高兴得像个小孩一样。两人把饺子煮好放在保温桶里,然后带去医院里,去看沈铭的妈妈。
医院病房里的电视也在放新春晚会,沈铭的妈妈正和隔壁床的一个老人聊天,两人说得热火朝天。
沈铭一过去,他妈妈就盯着他看,问他叫什么,反反复复地问,旁边人都笑。沈铭耐心告诉她,又给她喂饺子。
本来这场合裴欢不好进去,但老太太有时候不认人,脾气大,沈铭一不留神就差点让她把保温桶都扔在地上。裴欢在病房外边正好看见了,让笙笙坐在椅子上别乱跑,然后自己走进去帮忙。
沈铭拦着她:“不能让你来,我妈糊涂了脾气不好,你带笙笙下去玩一会儿吧。”
裴欢不理他:“没事,你一个人盯不过来,拿好,我来喂。”
沈铭吓得不让她动,但裴欢不理他,先去哄老太太,问她今年多大了,把老人家的注意力引过来。老人没见过她,一时好奇,人总算安静下来,看着他们俩。裴欢夹了饺子吹凉了,慢慢递过去,一边说着话一边喂,总算让老太太吃下去几个。
旁边的一个大妈看得直羡慕,喊着沈铭就逗他:“嘿!两天不见,你小子哪找来这么好的媳妇啊?我儿媳妇都不管我!”
沈铭慌忙解释:“不是不是!这是我一个朋友,人家陪我来的。我妈这不是闹腾嘛,帮个忙而已,阿姨您可别乱说啊。”
病房里的人都笑开了,和他说:“老太太要是知道你找这么好的儿媳妇,肯定明白过来了,你去和她说啊!”
沈铭低着头,脸都红了,最后两人陪他妈妈看了一会儿电视。时间晚了,护士过来让他们离开。
裴欢抱着笙笙和他下楼,钟都敲过了,可是街上还是有很多人,鞭炮声连绵不绝,笙笙捂着耳朵躲在她怀里笑。
沈铭一直欲言又止,直到走回家才开口:“真不好意思,今天麻烦你了。”
“别这么说,算起来你是我老板,说好我在你书店里帮忙。其实我也不太会照顾人,不过以前我大哥生病都是我陪着,多少能帮一点。”裴欢放下孩子去烧水,准备给笙笙洗澡。
沈铭又说:“我今天看见你去看招聘启事了,你还想找晚班上,太累了,真的很急的话,我可以先……”
“别,”裴欢很坚决地打断他的话,“你妈妈还在住院,随时都要用钱,我真的不能再管你借了,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笙笙的手术还有段时间,先找两份工作慢慢做着。”
沈铭没办法,也不劝她了。裴欢自顾自地开始干活,刷了留下来的碗筷,又打开热水器,抱过孩子去给她洗澡。
天气暖和点了,她在屋里只穿了牛仔裤和上衣,头发也没时间刻意打理。
沈铭跑下楼回到自己房间,他房间的门后还贴着当年裴欢的海报。
他有点郁闷,挠头看那张海报,最后把它揭下来,揉成一团扔掉了。
沈铭的小书店营业时间不固定,以往他一有事就休息。但自从裴欢来了,她白天闲着就带笙笙一起下楼看店。
春节几天街上人少,但书店照常营业。裴欢自己一坐就是一天,到晚上五点关门,她再去对街的一家培训机构教学龄前的小朋友弹钢琴,一直到晚上十点。
说是教弹琴,其实只是兼职,很多家长下班很晚,把孩子直接送到那里去,等同于陪小孩儿玩而已。她偶然在报纸上看来的,对面社区会所里自己经营的机构,不太正规,也没那么多制度,最方便的是,主管同意她晚班的时候可以带笙笙一起去。
生活一下被压到最低点,平静到只剩下红叶街两个红绿灯之间的距离。
裴欢的手机在她逃出来的时候半路就扔了,到如今,她连一部手机都没有。直到半个月后培训班的主管要她手机号,她才去超市外的促销柜台上买了一部,那种最便宜的老式彩屏手机,以及新换的叶城的号码,联系人里只存了身边接触的人和医院的大夫。
那天早上裴欢打开窗户,清晨的空气出奇的好。她洗漱完毕去叫孩子起来,看见笙笙觉得热,睡得不老实,额头上都是汗。她笑了,把被子掀起来,又去找出薄一点的绒线裙子给孩子换上。
庸庸碌碌,没有时间伤春悲秋,直到这时裴欢才想起来,已经是春天了。
那些无法入眠的夜晚,出逃,恐惧,最终随着那场冬深深地被她藏起来,藏到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这辈子除了她自己,再也没人能唤醒。什么深情不移或是抵死缠绵的往事,过去就都过去了,人的恢复能力总比自己想的要好。
一切都像褪色的油画布,越来越淡,早晚都会一笔勾销。
沈铭的妈妈今天有个大检查,他天没亮就去医院了,家里只有她们两人。裴欢带着笙笙吃完早饭下楼开店,时间还早,她就让笙笙在店里坐着画画,自己去旁边的报刊亭,想买两份报纸回去看。
一切都是偶然,但裴欢最后还是买了娱乐周刊,因为新闻头条是沐城蒋家独子的大婚报道。
不看报纸,裴欢甚至不知道Alice的中文名,原来她叫杨丽思。
蒋维成和她的盛大婚礼就在昨晚举行,作为名门之后,又是蒋家唯一的继承人,蒋维成已过而立之年,但之前的婚姻状况扑朔迷离,他一直不肯公开。直到今天,他终于带着自己的新娘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八卦娱乐记者的嘴都很毒,报道写得格外火爆。Alice只是个新人,从出道就和蒋维成传绯闻,蒋少的性格又风流难定,谁都没想到她真能和他携手,连报道用的词都不好听,说她牺牲事业换取婆婆认可,还有说她不择手段终于被扶正。
裴欢翻着看报纸上的照片,Alice出道就一直走韩系的清纯路线。
这么久,裴欢竟然没有机会和她见面。
时间还早,店里客人非常少,只有靠窗的休息椅上坐着一对学生情侣,一大早就过来看书。
裴欢起身去把书店里的电视打开,调到沐城的娱乐频道,果然有蒋维成奢华婚宴的片段,一直在重播。
七星级酒店门前,顶级花车排了整整一条街。这场据说耗费千万的婚礼显然引起了全城轰动,几乎所有电视台的娱乐新闻都在报道。
电视里的蒋维成穿一身白色西装,笑得温文尔雅。他轻吻他的新娘,要让多少人都羡慕。
裴欢心里一阵怅惘。她细细去想,原来距离他们初见都过去将近十年。十年前一场偶然的交通事故,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彼此会有今天。十年后,裴欢已经置身事外。
屏幕上蒋维成的妻子,一身白色婚纱,肩上镂空,缀着满满的碎钻,两人都笑得格外幸福。
Alice的五官很甜美,她并不适合太过于艳的妆,但婚礼当天,她用的口红是裴欢最熟悉的那一支——111#RougeHélios。
它的颜色饱和度很高,裴欢年轻的时候有恃无恐,格外张扬。她最清楚自己的优势,偏爱这个颜色,何况她第一次用口红就是这个色号,是华绍亭当年送给她的礼物。
但它不适合Alice,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蒋维成的赞美,让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样的搭配。
裴欢去给自己倒水,回来继续看重播。她承认自己羡慕她,这么多年,Alice才有资格陪他到最后。
有时候幸福和相遇的早晚无关,有时候幸福也和爱情无关。
屏幕上的画面跳到宣誓的地方,蒋维成应该为他的妻子戴上结婚戒指,可让人惊讶的是,他当天为Alice戴上的是蒋家祖传的钻石项链。
他们没有互换戒指。
裴欢突然看着屏幕站起来,笙笙看出她的异样,从椅子上跑过来,拿自己画的东西要给她看。
她哄着女儿,断断续续地看他们婚礼之后接受的采访。
这件事虽然不合礼仪,但随后蒋维成公开带新婚妻子面对媒体,解释说这是他和母亲商量过后的决定,蒋母为了更加尊重儿媳,决定直接将传家的信物相赠。
他对着镜头轻描淡写地说:“不是非要用戒指这种形式吧?我们选了很久,都觉得设计上达不到心理预期,还不如直接用祖传的项链更有意义。”
这件事让各方人士展开猜测,可全都没有定论,不过Alice得到的那条钻石项链是历史上海外皇室流出的珍宝,已经有一个世纪没有露面,这算是首次公开。显然,蒋家这一次对这个儿媳也很满意。
这样就足够了。
整个采访从始至终Alice只保持微笑,一句话都不说。她低调的言行和尊重丈夫的表现,彻底博取到公众好感。
“妈妈!那是不是蒋叔叔呀?”笙笙扭头看见了屏幕,突然激动地叫起来,“蒋叔叔说好要来看我的,怎么还不来呢?”
裴欢让她小点声,关掉电视抱着她坐到窗边去,两人一人一根蜡笔,慢慢在纸上画。
她给孩子写了一个大大的囍字。
“蒋叔叔家里办喜事,最近很忙啊。”
“护工阿姨以前和我们说,有喜事就要发糖的,那蒋叔叔会不会给我喜糖?”
裴欢按着眼角仰起头,吸了口气,好一会儿才揉笙笙的小脸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