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长的逐渐远去的人影。朱迪走的越远,影子变得越细,最后,人影和长影,都一并消失在了夜晚的黢黑中,乔伸出手,好像想要勾什么,但是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陆续赶来的消防车还有救护车洒下的彩色的光束,在缭乱着乔的视线。
“乔先生,请站起来!”几个穿着被烟熏黑的白大褂的学生把乔扶起。
“朱...朱娜呢?”乔绝望又无力地问道。
站在旁边的几个学生摇摇头,然后跪在不远处的学生哭着说道“老师她把我们紧急疏散后就又跑回到实验室里面去了...然后...”
在之前到来的一辆救护车中,正躺着一位重度烧伤的患者,她全身皮肤都被火焰夺去了昔日的光泽,头发如同稀稀落落的枯草般挂在皲裂的头皮上,眼睛如同泛黄的羊脂球,手脚宛如木炭,腹部还有一处被爆炸物炸出的橡果那么大的伤口,正在流着汩汩的夹杂着黄色液体的血。
任凭车内的乔如何痛苦而奋力地撞击着车壁,都无济于事。他只感到绝望,就和车窗外面刚刚站起来的乔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但是愧疚的心灵告诉他,这都是他咎由自取,这都是报应。然而这都不是报应,这只是生活,对于乔来说的生活。
当大雪和灭火剂的力量压制住了火焰,周围少量人群已经渐渐散去了,而此时乔已经随着救护队来到了医院,在朱娜这样重度烧伤的情况下,医院也已经束手无策了,他们将朱娜放置在氧气胶囊病床内,给他的伤口做了最好的止血处理,但是这都是毫无意义的,干枯的皮肤没有办法愈合,整个大脑神经都已经放弃了无谓的挣扎,这俱身体任凭大脑如何协调也无法正常运转了。
“趁这段时间多陪陪她吧。”离开乔和朱娜的医生临走前拍了一下乔的肩膀。
乔的眼睛里淌着泪花,它们一滴一滴的顺着那不停颤抖的嘴唇还有下巴流下,然后在下巴最底端,它们一滴一滴地挨个坠落下去,第一滴泪水是孤独的坠落的,但是它知道后面还会有第二滴第三滴...当泪水积累到一定量的时候,他们会汇作一个小小的水潭,几个小小的水潭借助地板凹陷的地势汇聚在一起,然后形成一道小小的河流,流到乔的鞋子底,在鞋底,是黑色的皮革还有肮脏的灰质。
乔双手紧贴在冰凉的玻璃罩上,看着朱娜,但是这层玻璃罩好像把他和朱娜之间的距离拉的异常的遥远,就好像是时间开始慢慢倒退一样,从他和朱娜躺在一张床上,他离开了床,他和朱娜躺在雪地的帐篷里,互相对视,他闭上了眼睛,他在飞轮上的派对中走近朱娜,他转身离开了朱娜,他在甲板上回头看着朱娜,朱娜闭上了双眼...
在玻璃罩之中的朱娜就好像一朵被烧焦了的脆弱的玫瑰,正在等待着一阵微风把她的灵魂带走,但是医院的氧气胶囊里面是不会有微风的。朱娜看着乔,好像要举起手来触碰紧贴在玻璃罩上的乔的皮肤,但是那双手臂上已经完全没有了经脉,如果经脉曾经在那个位置,此时,他们一定就像一根根木头,直直地戳在那两根粗大的木炭中。
朱娜的眼睛也不能闭合了,左眼的眼皮,由于朱娜在被烧焦时睁着眼睛,所以和眉骨连在了一起,而右边的眼睛因为及时闭上了,被火烧焦时粘在了一起,现在睁开的右眼是在后来被医生给割开的,这样她才能有机会最后看一眼世界,两个黄色的眼球镶嵌在泥土捏成般的圆球上,左边那颗混沌不堪,而右边那颗还泛着些许波痕。
朱娜右边的眼球转动了一下,乔好像看到朱娜张开嘴在奋力的呼吸,他可以看到那黑色的板状胸脯在一上一下的起伏着,然后他又看到了朱娜那连着牙齿的的嘴巴张的更大了,他好像听到朱娜在说什么,但是隔着玻璃罩,他真的听不到,他疯了似的张大嘴巴把耳朵贴在玻璃罩上,跪在地上,膝盖在寒冷的冬天地板中可能会受凉,但是他全然没有在意这些。
“呼~呼嗞~呼~嗞”含糊不清的话语从朱娜干枯的如同朽木般的喉管中发出。
乔听不清,乔怎么样都听不清。
“求求你,快点好过来,求求你!”乔跪在地上,捶打着地板,刚才还在鞋底的泪水,此时浸湿了乔的裤子。
乔低着头,俯着身,看着地。这是一个失败者的形象,这是一个失败者的样子。乔不相信,自己和朱娜最后的见面难道就是以这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语来结尾,自己与朱娜在一起的最后时光难道就是这样的一场无声的噩梦?乔不相信。
他又把耳朵贴近玻璃罩,这回,他把整个右耳像吸盘一样吸附在玻璃罩上,他深吸几口气,他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两颗心脏跳动的声音,参差着,合奏着跳动的心脏的声音;他又深吸几口气,这回,他听到了细细的风从两个人的嘴唇间划过的声音,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好像之前在床上,两具炽热的身体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声音;乔将那些气吐出来,最后再深吸一口气,他听到了很清晰的风摩擦声带发出的声音,那个朱娜最后希望乔能够听到的声音“呼嗞,活着。”
“活着!”乔听到了,这就是朱娜想要他听到的声音,朱娜要乔“活着!”
乔用头轻轻撞击着玻璃罩,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触碰到朱娜的肌肤呀!不管那个肌肤有多么冰凉,不管那个肌肤现在变得多么粗糙,不管那个肌肤是变得多么软弱无力,她们都是属于朱娜的肌肤,自己真正爱着的那个人的肌肤!
乔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泪水在压力下流溢的更多了,他的嘴巴想要合上却无法合在一起,上下唇之间好像连接着一条唾液构成的银丝,耳朵一半红一半白,整张脸都是红的,那是一种夹杂着悔恨、愧疚还有绝望的红。
朱娜直到最后都在想着自己!而自己在最后都没能想到朱娜!在他的记忆中,最后离开自己的朱娜正在监督者小港口机器人的作业,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在朱娜记忆中最后的模样,他正穿着不合时宜的修身紧脖皮衣,还戴着一条围巾,他穿着那条把两条腿裹得像香肠的裤子!乔感到恶心!他为自己感到恶心!他站起身来,看着朱娜,他猛然间想到了朱迪,“朱迪哪去了?”乔惊惶地想着。
乔突然想起来朱迪打了自己那一巴掌,那火热的感觉现在还在。乔这会儿大声地哭了出来“额——额——啊!”像婴儿般那样大声的嚎叫起来,那种好像能够撕心裂肺的嚎叫此时竟然来自于一个中年人。
“朱娜,朱迪不在了,怎么办?朱迪走啦!”乔锤击着玻璃罩。
但是朱娜一动不动,就连胸部也不再上下起伏。
“朱娜?朱娜?”乔的眼睛瞪成了圆形,就好像两颗眼球就要蹦出来了一样。但是朱娜还是一动不动。
一滴泪水从朱娜右边的眼睛中流溢出来,由于脸上全是干燥皲裂的皮肤,这滴泪水好像流的异常缓慢,每一处都会被刺出的皮肤阻碍自己前进的道路,但是每一步,这滴泪珠都会在干枯的皮肤上印下自己行进的轨迹。最后,在泪珠落到那洁白的枕头上的时候,带走了朱娜右眼中的最后一点波痕,右眼失去了光泽,朱娜停止了呼吸,她直直的看着前方,好像那里有什么人在等待。
乔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不对,是一片漆黑,就是那些蛆虫,就是那些在自己“清醒”的日子里逐渐侵蚀自己的黑色蛆虫,他平时于它们不管不顾,所以它们现在才能发展壮大。它们此时正在以狡猾者的态度乘虚而入,恶心地、猥琐地占领自己仅剩的视野,自己眼前的世界开始由彩色逐渐变成带有蛆虫在爬的斑点状的世界,然后,爬上视野的蛆虫越来越多,最终,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色,乔,晕倒了过去。
当他醒来,他发现自己在床上,在自己家的床上,他欣喜若狂!
“朱娜!早餐准备好了没有呀!”他用比以前高出10倍的声音大声喊道。
“准备好了,快点下来吧。”一个不太清楚的声音说道。
乔激动地从床上跳起来,衣服也没穿,就准备开始下楼,“感谢上帝,我就知道那只是一场梦!”
乔延着那道新安装的螺旋楼梯开始下楼,他高兴地,兴奋地,弹跳着下楼。
可是他骤然发现,不管怎么样,这些螺旋排列的阶梯好像都下不完,他一直在那儿螺旋处打转!
“朱娜!楼梯怎么了?我下不来呀!”乔刚刚还兴奋喜悦的表情转瞬间变成的惊恐。
一个黑色的,烧焦的身体从厨房的方向走过来,它手上正端着一盘像牛排一样的东西,乔仔细看了一下,那不是牛排,那是一根舌头!那根舌头突然跳动了起来,说话了!
“你还没死,当然下不来呀!”
可是乔想看到朱娜呀!这不是朱娜呀!乔感到内心一阵眩晕,转瞬间整个世界好像都陷入了恐惧与绝望的巨大涡轮中,旋转,旋转,又旋转。
当乔再次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也躺在一个病床上,朱迪在旁边陪着自己。但是刚才在旋窝之中的感觉还没有消失,他感到一阵恶心和头痛,但是朱迪疲惫地坐在自己的身旁,这让他感到宽慰,他以为朱迪也离开自己一并走了,他害怕,他恐惧,他厌恶任何人离开自己,从小到大,都在离开。
“朱娜呢?”乔用有点沙哑的语气说到。
朱迪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惊醒了,她赶忙抬起头,左顾右盼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是梦里面同样在欺负、吞噬她的妖魔鬼怪还是现实生活中让她难以忍受的恶心的蛆虫?
她平静而鄙夷地看着乔,眼前这位一下苍老了好像10岁的老人,在她面前看起来就像一个无助的,啃食了自己而快要死掉的野狗“妈妈她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乔又渐渐地睡下去,这会儿,他睡的虚假而难过,他几乎是吞咽着自己的泪水睡下的,他多么想一觉不醒!
“上帝啊,就让这个世界抛弃我吧!”乔的内心在绝望地呐喊着。
但是这个世界并没有抛弃他,只有雪在稀稀落落的下着。他从睡梦中一次又一次地醒来,每一次自己都在与恐惧、悔恨与绝望的旋窝作斗争,他终于不想与它斗争了,他知道,自己怎么也无法胜利的,但是即便是不斗争,旋窝照样扭转着他的轮盘,一刻不停一刻不息。
终于,在一次他从真正的家里醒来的早晨,好像有人做了美味可口的早餐,乔闻到了早餐的香气,朱娜做的早餐的香气!他穿好衣服,试探性的下着楼梯,楼梯没有再旋转,楼梯没有再旋转!当他接触到一楼的地板时,他的内心好像又获得了那种小孩子胜利时的喜悦与自豪!
他叫都没叫就直接冲进厨房,这次准没错!这一定是朱娜准备的早餐!
可是当他走进厨房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陌生青年男子的身影,他正穿着朱娜和外婆都在穿的灰色围裙做着早餐。男子好像注意到了乔的苏醒,转过身,有礼貌地问到“您起来啦!”
乔一脸茫然,“这是怎么了?他是谁?我在哪?”
男子好像看出了乔的茫然,赶忙放下手中的平底锅,说到“我是雷蒙德,是经济管理研究所的研究员,我很高兴认识您的女儿。”
男子的脸很干净,没有留胡须,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还有高大的身材显得格外优雅与绅士。但是乔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直接就坐在了黄色的小餐桌上,开始享用他的早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食物和牛奶。
朱娜从房间里走出来,坐在了乔的对面,雷蒙德把剩下的两份早餐放好,也一并坐下,他坐在朱迪的旁边。
“爸,是这样的,我要跟您商量一个事。”朱迪吃了一口烤牛肉丁,喝了一口牛奶,认真地看着乔说道,她坐的位置是乔无法回避的位置。
但是乔的确是可以回避的,现在的乔可以,乔没有回答。
整个餐桌沉默了有30秒,朱迪也不再等待,她把双臂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说“我要和雷蒙德一起去参加埃尔罗尼州的面试,如果面试通过了我们就可以在那攻读硕士还有博士学位,我们将会有机会在拿奖学金的情况下学习7年,我们明天就准备出发了,这几天您一直躺在床上,今天您下楼来了我们真的非常高兴。”
“哦?”乔好像听到了朱迪在说什么,但是他还没反应过来。
“嗯。”朱迪回答。
“那快点回来啊。”乔吃了一口牛肉丁,嘴巴旁了一粒绿色的维生素大米。
“爸,您可能没听明白”朱迪清了一下嗓子,好像刚才吃的牛肉丁让她有点上火“我们将会读7年的书,在那之后,我们还可能留在埃尔罗尼州工作,所以...”
“所以?所以就让这个混小子带走你!所以你就跟这个混小子走了?”乔的眼睛仍然瞪着前方,但是这回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正好直直地对准了朱迪。
“先生,我和朱迪不是这个意思,”雷蒙德放下手中的餐具“我们...”
雷蒙德还没有说完,乔就打断了他的话“少放屁!没听清楚吗?我叫你少放屁!你想怎样?啊?你想干什么?那你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是...”
“够了!朱娜,你就说你是走是留?”乔看着朱娜,眼中有一种期盼获得怜悯的渴望。
“我,”朱娜咽了一口唾沫“我当然是以学习为重。我们会抽时间来看您的。”
“你保证吗?”这个老人好像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威逼没有任何效果。
朱娜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乔好像惊呆了,他睁大着眼睛,张着嘴巴,好像见了鬼似的,但是他前面的座位并没有人,他就那样保持了约莫有5分钟,直到雷蒙德来收取他的盘子,说时迟那时快,乔看都没有看,拿起放在左手边的叉子就插进了雷蒙德的右手臂上,鲜血顿时开始往外冒,雷蒙德什么也没说,他马上冷静地放下盘子,在厨房右边的简易医疗柜里寻找止血绷带。朱娜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赶忙从卧室里跑出来。
“爸,你疯了吗?”朱迪气愤地说道,脸上满是责怪。
“我...我...”乔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他并没有傻,他只是痴了。
已经什么都改变不了了,什么都没有了,乔自己心里明白。
乔后来什么都没吃,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从床上爬起来,漫无目的地走到楼下,好像还期待着有什么惊喜。但是会有什么惊喜呢?
楼下,空当当,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好像认为此时,就算是死神的出现也会给他些许安慰。他走向厨房,那个曾经站过三个自己所爱的人的地方,仍然是什么都没有,不,冰箱上似乎有一段电子留言,他走过去,点了一下,只听“嘟”的一声,留言开始播放了。
“爸,我们已经在自动餐饮模块里设置了您需要的食物种类,您只需要放入食材后按开始键就可以了,剩下的就交给凯伦来完成吧,她会为您制定每个星期的饮食计划。哦,对了,雷蒙德的伤不要紧,这个您大可放心,自己在家多保重......说实话,我不知道我现在到底爱不爱你,但是至少母亲是爱你的。”
又伴随着“嘟”的一声,声音停了,“嘟”的回声在厨房里游荡。
乔一个人站在厨房里,下午的灯光不是太明亮,但是非常柔和,可是在寂静的大房子里,柔和的灯光好像更加增添了屋内几分诡异的色彩,在自己的背后,好像总有那么个在梦中出现的烧焦的躯体在注视着自己。乔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厨房的一个窗户好像没有关,雪从窗外飘了进来,风呼呼地吹着,毫不留情地带走这屋内为数不多的热量,摩擦着窗台,摩擦着老乔的心,老乔走到窗边,发现好像外面的雪下的异常的大,雪花几乎是一层又一层的叠加起来,然后,把下面的所有东西都在转瞬间埋没的无影无踪,飘落的大雪此时如同鹅毛般,覆盖在自己接触到的任何一个事物上,乔努力地想看到远一点的地方,他看到了自己家旁的小港口,那儿有一艘红船,红船的上半部分已经被白雪完全覆盖住了,就像一只白天鹅,静静地、孤独地俯在唐纳逊河的河面上,蓝色的河面现在也是一片白色,河底的温度在一点一点的顽强地传递出来,蒸腾起了些许热气,不过这些热气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它们只是湖面正在被完全冰封的预兆。
乔的眼光中透出了些许泪光,但是一阵寒风刮过,这些泪光很快变成了水汽蒸发不见了。
雪还在下着,一群一群从皓白的苍空中蜂拥而下的白雪,遮挡住了屋内孤独、迷茫的乔,乔在屋内抖个不停,老乔在车厢内抖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