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呀,不爱呀,跟她说有用么?她……”她就只爱他自己,什么事儿都要自己沾了便宜才行。
后面这些话何雨说不出口。
她不想让女儿知道这些。
就像大树不会让想让春天萌发的树苗遭受酷烈的寒风与无可躲避的积雪。
可是今天,她女儿就这么站在了她的前面,虽然还是笨拙的,还是鸡同鸭讲的,还是脱不开“爱因斯坦”的,但是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女儿在努力去解决问题。
看看自己被女儿抓着的手腕儿,何雨笑了一下,握住了女儿的手。
不对,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握住了她自己的手。
“默默啊,妈妈现在觉得你真是,长得太快了。其实你妈我……也一直希望有一天,就理直气壮地告诉你姥姥,她是错的,但是呢,但是你妈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我自己也过得稀里糊涂,我能跟她讲什么呢?我讲她不应该早早把你姥爷烧了,她问我,一堆人都在她面前闹腾,她怎么办?我不知道……我讲她不该总想着靠着一个男人,她说她现在连广告牌上的字都认不全,到我爸去世她七八年没工作了,也没工厂再要她这么一个老女工,不靠男人她靠谁?有天晚上她起夜上厕所,摔了一跤,凌晨三点吧,她打电话对我哭,说要是有个男人她不用遭这个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说的对,她逻辑有问题,可她这些问题已经六十多年了,她们那个年纪的女人从来就没几条路,就只能沿着一条路走到黑,改不了,她改不了,你跟她说了什么,到最后都会被绕进她自己的圈子里。”
这些话,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何雨只跟于桥西讨论过自己的妈妈,一开始的时候全是抱怨,全是无可发泄的怒火,时间久了,就成了无奈,苦笑,和说起“我妈”两个字之后直接陷入沉默。
有什么用呢?
她把口条说秃噜了,她妈也不会有变化。
“对不起,妈妈。”
“啊?”
何默默一如既往认真地说:“对不起,妈妈,我以前没看见这些。”
“我就不想让你看见听见,你跟我道什么歉呢?对了……”何雨抬起手,“手表”上的数字已经变成了“22”。
“这我跟我亲妈吵架,你怎么还给我长时间啊?”
“手表”当然不会回答她。
何雨又想叹气了。
何默默晃晃她的手,小声说:“妈妈,我们出去吃饭吧。”
“行吧。”何雨也吵得脑门疼,她不想做饭了,也不想让女儿做饭了,“我把包子收起来,明天早上热着吃,你也换身衣服,今天腿疼不疼?是打车回来的吧?”
“还行,是打车回来的,您手臂还疼么?”
“早就不疼了。”
小小的家,在不久之前就像是一个战场,这里有过硝烟与进逼,有过炮弹和退却,也有过堡垒,有烽火。
何雨,也有了战友。
现在,她们互相问候身上的伤,一起打扫着战场。
“妈妈,我们今天去吃烤鱼吧,公交站那边新开的烤鱼店在打八折。”
何默默从妈妈的衣柜里找了一条灰色的衬衣裙,还把辫子解开重新梳理了一下。
何雨也换了一身衣服,她给女儿买的牛仔背带裙,女儿从来没穿过,现在她自己穿上了,里面是一件白色的t恤,t恤的领口有一串鹅黄色的小花,也是何默默平时不太穿的样子,她配在一起,觉得还挺好看,何默默皮肤白得像她姥姥,又是正好的年纪,怎么看都让人舒心。
照着镜子,何雨的心情一下就好了。
“好啊,咱们点条小鱼,再吃个米饭。”
明明是母女俩说好了要吃什么,坐进店里的时候却是三个人了,计划里两人份2斤7两的鱼变成了3斤半的,还多点了午餐肉、宽粉和一份泡饼。
“嘿,小林,咱这个也能算是庆功宴了吧?你对着鱼怎么还苦大仇深的。”
明丽夺目的女孩儿抬了抬眼,正是突然来找何家母女的林颂雪。
“我就是想不明白,那帮同学他们为什么会那个样子?我昨天差点儿说了他们都别走,我一个人给五千块钱。”
何雨清楚地看见小林说这个话的时候偷偷瞟了自己的女儿一眼,心头顿时一乐,看女儿一双眼睛盯着鱼,她说:
“你怎么还想着这事儿啊?人也抓了,也通报教育局了,感谢信周一就寄到学校了,换别人高兴都来不及呢,你倒好,来我们这儿纠结着呢,要喝酸梅汤吗?”
一向气派的林颂雪今天显然是情绪低落的,她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上面印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腿上穿着挂着金属环的灰色牛仔裤,一头卷毛没有像平时在学校里那样扎起来,而是披散着,现在这个样子说是个唱摇滚的小歌手倒是有些像。
就是现在这劲儿像是个专辑销量惨淡的小歌手。
“酸梅汤就不用了……本来,都是说好的,一起去抓人,结果突然就闹开了,一开始好像只是两个人之前就有矛盾,可说着说着,问题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十二个人走得就剩了五个。”
林颂雪并不习惯于表现自己的沮丧,她一直低着头,语气沉闷。
何雨笑了,随手摆了摆服务员送上来的泡饼:“剩五个人已经够不错了,昨天晚上默默说你们不定猫哪儿练兵呢,我一想就觉得你们是一个人也去不了了,知道么?”
林颂雪抬起了头:“为什么?”
“因为人就这样儿,越琢磨,越觉得什么都别做最好了,能跳出这一步的人,那就都已经不是一般人了,你啊,最大的问题就是让他们凑在一块儿琢磨了,懂了吗?”
何雨觉得跟女儿比起来,看着更气派的小林还是更像个小孩子的,有点儿天真还有点儿傻,之前她就没这么觉得。
“就拿昨晚上的事儿举例子吧,你从一开始本末倒置了,最重要的不是这些人咋样,是吧,那就一个人,你真带去了八九个十七八的小伙子,怎么也能给抓了,你就应该一开始就说走就走,在那踩踩点,找找线索,就算这时候有人想退了,也就……”
正说得眉飞色舞,何雨停下了。
她转头,看向在自己身边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吃鱼的女儿。
“默默,哎呀,我反应过来了,你昨天晚上就是这么套路你妈我的呀!”
何默默抬起头看自己妈妈,表情有些茫然:“妈,怎么了?”
何雨头一撇,说:“小林,我可教不下去了,我这也是被人给套了呢!你要学,跟我旁边这个学,可厉害了,随时放招儿,防不胜防。”
林颂雪看看耍起了脾气的“何默默”,又看向真正的何默默。
竟然在笑。
“妈。”何默默笑着晃了晃何雨的肩膀,“我没有套路您啊,我是去了之后没忍住。”
“哼,没忍住?你可别骗我了,何默默,你妈我现在可算是了解你了,你呀,什么事儿都得在脑子里转八百个圈儿,你会没忍住?你一开始说要跟我一起去我就应该想明白的,我真是大意了,一步一步被你绕着呢。”
何默默辩解:“我真没有。”
“我不信。”
“真的。”
这是……母女两个人在吵架么?
烤鱼的汤汁烧开了,隔着热气,林颂雪看着那对母女。
她不知道这样的互动是什么,因为她没经历过。
“妈,吃鱼吧。”何默默夹了鱼肚子上的一块肉放在了何雨面前的碗里。
何雨坐正了身子,赏脸似的唱了一口。
“挺好吃,你也多吃点儿。”她给女儿夹了块午餐肉,又把泡饼往林颂雪面前推了推。
“小林你把这个放你那边儿泡鱼汤里稍微一煮就香了。”
林颂雪还在纠结昨天的事情:“我是方法错了吗?”
何雨总结说:“你是经历得少了,遇事儿还不成熟。”
“那昨天晚上何默默为什么就能做到呢?她遇到的事情就会比我多很多吗?”
无声吃饭的何默默又抬起了头,她咽下嘴里的东西,低声说:“我没有。”
为什么林颂雪会连这种玩笑话都信,她看起来是很会把握人心的人吗?
属于“何雨”的脸上是无辜的表情,林颂雪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说:“可你做到了呀?”
“没有……我真的是好奇,然后发现这个人的行为逻辑特别有意思,实际过程中发现可以用排除法,有了方法我当然要试着把题解完,并不存在我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的可能,而且,其实中间我妈也想回来的。”
“那你们怎么还坚持到最后了?”
“嗯……”何默默眨眨眼,认真回想了一下之后,她说,“因为我尝试了新的方法。”
“什么方法?”
今天的林颂雪仿佛一下子就有了何默默的求知欲,一连串的问题都穷追不舍。
“撒娇。”说完了才觉得有点害羞,何默默低头又吃了一块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夹在自己这的鱼。
林颂雪沉默了。
沉默了半分钟,也吃了几块鱼肉,她说:“我怎么觉得你们母女俩联合起来秀了我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