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聒:“我来医院,是学校组织的。照顾罗晓宁,也只是好意。我愿意看他,是情分,不看他,是本分。”他跟随梁峰多年,常听别人说梁峰的闲话,自然比梁峰的忠厚里更多了一份刚硬,生平最厌恶就是市侩小人。
罗晓宁就是再好的品性,在这种家庭,也要养坏了。
“我来医院三个星期,你探视的次数还没有我多。”梁旭目视于她:“说句不好听的,他也是你家香火男丁,你们救了他,又不好好抚养他,为什么不干脆让他死了算了?”
他的语调并不表露怒气,只是平静地叙述,而罗老太已经红头涨脸:“你这小孩,你怎么说话呢?”
梁旭还未开口,旁边几个护士都从护士站里探出脑袋:“人家怎么说话?你怎么说话呢?人一个大学生你要人家怎么帮啊?老太婆讲话要点儿脸。”
罗晓宁的遭遇,她们都看在眼里,且不说她不肯照料孙子,平时有的没的还想从罗晓宁的储值卡里套钱。没见过这样的奶奶,孙子不要,还从人家的救命钱里抠血。
也不知道这家人到底怎么想的。
罗老太一腔怒气无处发泄:“日你娘个臭X!一群娼妇养的也好意思说我!”
梁旭见她们吵起来,顿时头大,他拉开几个护士:“别吵了,别吵了。”又看罗老太:“罗奶奶,晓宁的父亲,为什么总是不来看他?”
“要你管!”罗老太似乎被踩到痛脚,青头紫脸地吼他:“我儿子要是不上班,有那么多钱给小妇养的治病!管你娘的闲事!”
说着,她孙子也不看了,居然提着布兜转身就走。
大家面面相觑,只觉得罗晓宁大概上辈子造孽,这投的是什么胎?
梁旭站了半天,回去病房里,进门他大吃一惊,罗晓宁从床上爬下来了。
“你怎么掉下来了?!”
他把罗晓宁抱起来,才发现罗晓宁满面通红,眼睛里汪着泪。
“我奶奶……我奶奶……”
他支吾了半天,想说他奶奶太坏,又终于说不出口,再怎么低智,他还有着起码的羞耻心,罗老太在外面的争吵他全听见了。
没有比这更羞耻、更愧疚的时刻,他满心里都是惶恐,又不知如何表述。
低头半天,他翻来覆去地说:“是我坏。”
梁旭无奈地看着他,他的家人似乎只要他活着,而不在乎他的未来,人醒了这么久,他们一点计划、一点安排也没有。更没想到他的家庭这样糟糕。
“不是你的错,晓宁。”他拍拍罗晓宁的手:“你想上学吗?”
罗晓宁茫然地看他:“上过。”
“我问你,现在还想上学吗?”
罗晓宁看他半晌,居然领会了他的意思,然而只是摇头:“不上。”
“为什么?”
罗晓宁不说话,过了许久,他低着头:“我自己,就行。”他依依不舍地放开梁旭的手:“不要你。”
这似乎无法说服梁旭,梁旭盯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仿佛急中生智地说:“爸爸,会给上。”
“……”
梁旭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一个智力残障者会有这样敏慧的心思,不仅听懂了罗老太的恶意,还懂得婉拒梁旭的好意。
他是怕给梁旭添麻烦,更怕他奶奶缠上梁旭。
如果不是受伤,罗晓宁原本应当很聪明。
梁旭站起来,一字一句道:“晓宁,你不用愧疚,也不用觉得难受。就算不上学,你还是可以学知识,你也可以像我一样,有了能力,再去帮助别人。”
罗晓宁骤然抬头,他四肢无力,就是这猛一抬头,他也立刻摇摇晃晃。
梁旭扶住他:“如果、如果你相信我,我来做你的老师,我可以教你读书,我们只学语文和数学。”
罗晓宁没有答他,罗晓宁陷入了一种极度的幸福与喜悦之中,那喜悦里掺杂着无尽的惶惑。他的大哥哥给了他无比诱惑的许诺,而这个许诺,他似乎根本不配拥有。
梁旭没有再劝说下去,罗晓宁的脑子,没必要向他解释太多,他只需要告知,而不需要商量。
就这么决定了。
那时他从医院大楼里出来,乘着公共汽车回去学校。从临潼到曲江,一路上满目槐荫,槐和柳在他一路的车窗外经过,它们招摇着春意和生机。
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过。
是的,他不计较罗老太的市侩,也不在意以后可能遇到的麻烦,他只是忽然地、忽然地觉得这个世界有他一席之地,他曾经依赖别人,现今也有人去全心全意地依赖他。而他也确信,即便罗晓宁日后无法等同于常人,他也一定会像自己帮助他一样地去帮助别人。
英雄主义也好,年轻气盛也好,他决定了要做这件事,就果断而大胆地去做了。人生确实应当充满光明和希望,那不是从被援助开始,而是从援助他人开始。
那一刻,梁峰和茹玉芝言传身教的一切善良,都让他找到方向了。
许多宣传标语也随着槐和柳,从他眼前掠过,“薪火相传,延续美德”。
——父母给他的善意,他要传递下去,他无法改变许多人,但总能改变力所能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