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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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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要把时间,倒回到十二年前——房灵枢只猜中了事情的关键,但具体的年、月、日,唯有当年经历过的人可以记得。

    房正军像一具僵化的行尸走肉,他原地坐在那里,沉思了很久,从他胸腔里发出一阵一阵浓|浊的痰音,那是他压抑了太久的复杂的心情。

    他呼吸着,时间在他沉重的呼吸里溯流回去,他离开了长安,回到芝川去、回到金川去,他的老战友梁峰又复活了。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也许梁峰此时还在射击场上争取荣耀。

    所有一切,都回到十二年前的那个早晨了。

    对于十五年前的房正军来说,对于那时候的关中警方来说,“金川案”还是一件十分有希望破获的大案要案。

    先从第一次凶|杀案说起。

    这起血案发生在金川,卢世刚家,二零零零年的夏天。死者是县拆迁办副主任胡某,他和卢世刚的关系只算是熟识——确切地说,他们近乎有仇。

    公|安局接到报案赶去现场,现场的情况令人心悸。胡某已经死亡,他的尸体被五花大绑,跪在床头,卢世刚的妻子张秋玉当时身受重伤,也被五花大绑,跪在床下。

    当时金川县沙场村正在拆迁,胡某专门负责这个拆迁项目,因为做得不太厚道,群众对他意见很大。而张秋玉身为居委会主任,和胡某一向走得很近。

    报案的不是别人,正是张秋玉的丈夫卢世刚。而他作为村里反对拆迁的钉子户带头人,和胡某所在的拆迁办有过数次争执乃至械斗。

    群众之间更加传言,因为张秋玉和胡某有奸|情,所以卢世刚杀了这对奸夫淫|妇。不过到底呢一夜夫妻百日恩,卢世刚没舍得对老婆下杀手,张秋玉又被抢救了过来。

    张秋月肚子里还怀着孩子,这个孩子当然流|产了。大家都说,不知道是谁的种呢,卢世刚这一手够狠,留下母的,不清不白的野种嘛,弄死算了。

    卢世刚显然有很强的作案动机。当时的金川县派出所所长陈国华,副所长房正军,立刻达成共识,逮捕卢世刚并进行了审讯。

    审讯结果有些尴尬——卢世刚因为之前械斗抗拆,被拘留谈话,案发当夜,他刚从拘留所里被放出来,又被房正军抓着教育了好几个小时。

    尸检报告则显示,早在卢世刚离开拘留所之前,胡某就已经被害身亡。

    卢世刚没有犯案时间。

    他在拘留所里自责万分,为了他重伤的妻子痛哭流涕,寻死觅活,只喊“让我死了算了。”拘留所的干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捆又是麻|醉针,才没让他在拘留所里自尽。

    因为胡某作风一向不好,因此群众对这个案子意见很大,几次上|访,大家都觉得凶手简直是为民除害,加上公|安局方面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也检不出指纹和脚印,一时间群情激愤。

    陈国华和房正军焦头烂额。他们不敢释放卢世刚,又无法举证卢世刚杀人。只能先行拘留,将他作为嫌疑人看管起来。

    当时的审讯流程还不是很严谨,卢世刚在拘留所里呆了大半年。

    仿佛就是为了证明他的清白,大半年之后,另一起杀人案在金川县爆发了,死者是拆迁办主任杜某。这一次,凶手干脆利索地完善了自己的作案手法——还是五花大绑,但现场更加洁净了,杜某一家三口全部遇害。

    卢世刚没有任何嫌疑,他人在拘留所里。

    民间愤怒的声音越来越高,大家都觉得这个无名杀手实乃义侠,专杀害人精。金川县那几年的拆迁矛盾异常激化,因此这个案|件从一个连环杀人案,上升到了党群关系的问题上。

    房正军原本就坚持疑罪从无,这时候便劝说陈国华:“卢世刚的确无辜,他虽然有作案动机,但是没有作案时间。现在闹得这么大,把他放了吧。”

    房正军犹记卢世刚离开拘留所的那天,一步三回头。

    “青天,青天。”他流着泪说:“还我清白了。”

    当时还有人为房正军鼓掌叫好。就是这样嘛,大快人心,祸害原本就该死,无辜的老百姓为什么要被关起来。

    而房正军却对卢世刚的表现起了疑心。他演得太过了,整个人脸上都是大喜过望。他的狂喜仿佛不仅仅来源于沉冤得雪,而似乎是一种侥幸。

    这些内情,因为涉及到政|府形象和群众关系,被严密封|锁起来,新闻单位严禁报道。几年过去,无人再提起这个案子背后的故事,它也就逐渐被淡化。加上当时网络还不发达,因此更加无人知晓。

    房正军回想那时他的所作所为,只有“后悔”二字可以形容。他不后悔坚持疑罪从无,但他后悔自己放人放得太轻率。

    他那时还年轻,有英雄主义情结,所以总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救护无辜的事情。

    而更多无辜的生命,在后来的数年里,给他上了血的一课。那些当初为他鼓掌叫好的人,很快震慑于接下来的数起血案,他们的嘴皮一翻,又开始数落起警方的无能。

    说到底怪谁?不就是怪放走卢世刚的房所长吗?哎呀,他升官发财,调任到外地去了,不晓得是不是当初收了卢世刚的钱呢。

    房正军不在乎美名与骂名,他只是无法忍受自己的无所作为。他的人生的全部意义,似乎就是为了追凶。

    而凶手隐匿无踪。

    房正军在那几年里十分神经质,他走在路上,看谁都像凶犯。

    房正军还记得接到报案的那个早上,那是二零零贰年的立秋。在接到电话之前,他已经有不祥的预感。

    当时他已经调动去了芝川,电话是陈国华打来的。

    “老房,你快来阿陵,出事了。”

    作为前三个案|件的主要参办人员,房正军责无旁贷,报告之后就立刻驱车赶往阿陵。

    连环杀人,还是那样的手法,已经是第四案了。这次的受害者是三口人,一对夫妻和婆婆。

    房正军进了现场,头像针扎一样的疼。凶手把犯案现场打扫得这样干净,场面是那样熟悉。

    他在嘲笑警方。

    是的,你们抓不住我。是的,你们根本不懂我。

    尸体已经开始膨|胀,房间内弥漫着臭气。房正军一言不发地戴上手套,检查每个房间,看看是否可以找到遗留的证据。这个房子是自建房,被害者全部集中在二楼的堂屋,房正军一点一滴地搜过去。

    忽然地,他在尸臭里,闻到另一种奇怪的气味。那不同于死人的尸气,是一种活人才有的、便溺的气味。

    厕所在一楼,这不是厕所传来的气味。

    他循着这气味,满屋地打转,最后走到一个矮柜前面——太矮了,很难相信这里会藏着人,也许只是猫或者狗。房正军思量片刻,还是蹲下|身去,打开那扇门。

    “……”

    门里蜷缩着一个孩子,他在这个柜子里已经呆了不知多久,如果案发当时他就在这个柜子里,那么他已经在柜子里蹲了整整两天两夜。

    他下|身实在肮脏不堪,薄薄的短裤上全是屎和尿,湿了又干,变成一条一条黄褐色的痕迹。人已经昏厥了,蜷在柜子里,像是死了一样。

    房正军紧急地去试他的鼻息,又试他的脉搏——还活着!还活着!

    他一把将这个孩子抱了出来,几乎张口就要喊“还有人活着”,下一秒,他闭上了嘴。

    不能让人知道这孩子还活着。

    因为凶手可能就隐匿在极近的地方。

    他随手脱下衬衫,裹住孩子的脸,另一个人走过来,他们像抬尸体一样,迅速而小心地把这具幼小的“尸体”抬出了案发现场。

    抬着这具“尸体”的另一个人,就是现在的长安市公|安局副局长,陈国华。

    这个叫做张小兵的孩子,是整个金川连环案中唯一的幸存者,也许亦是唯一的目击者。当时他只有十一岁。

    他在武|警医院得到了救治,醒来之后,他既不说话,也不会哭,只是大睁着眼睛,向天花板发愣。

    房正军耐着性子问他:“孩子,两天前的夜里,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你告诉叔叔。”

    张小兵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他“啊啊”地发出微小的声音,连转动眼珠似乎也十分费力。

    当月,参办阿陵案的所有人员,达成了共识:保护证人,不向社会公开。

    一旦让凶手知道这个孩子在世,那他恐怕要不计后果地杀人灭口——是的,这个孩子是一个绝佳的钓饵,但怎能用人的性命去钓取罪犯?

    在往后的许多年里,这些人慢慢散落在人海,有些人不堪重负,辞职离开,也有些人停薪留职,之后就干脆下海经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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