鑫还和上一次一样站在门口,他看见叶思北,想了片刻,他走到叶思北面前。
“叶小姐。”
“孟律师。”
两人静默,孟鑫想了想,才开口:“叶小姐,每一个人都有得到辩护的权力,而真相不会因为我的辩护埋没,希望你能理解。”
“我明白。”
叶思北笑起来:“我相信,如果有一天我成为被告,孟律师一样会我辩护。”
孟鑫愣了愣,片刻后,他认真颔首:“谢谢。”
一行人说着话时,另一边传来了另一阵喧闹声,叶思北扭过头,看见是秦南带着手铐,走进法庭。
他们两隔着长廊远远相望,叶思北从那个人眼里,看见温柔,看见思念,看见鼓励。
其实,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秦南,他仿佛终于放下层层戒备,露出最柔软、最真实的那个自己。
她缓慢笑起来,他也笑起来。
然后叶思北就听见工作人员招呼他们,她和秦南各自回头,走向自己该去的地方。
和一审一样,作为证人,她单独在一个房间里,这一次她没有忐忑,她等了很久,终于才听到工作人员叫她。
小门缓缓拉开,她从小门中走到法庭,站到她曾经在这里被问得狼狈逃窜的证人席上。
和上一次一样的问题,但这一次因为证据太过充足,孟鑫并没有太多发挥余地,他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后,终于再问出上一次问她那个问题:“叶小姐,您一直主张您并非自愿,之前也和范先生没有任何私下联系,那您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出于什么理由,让您在经历如此重大的创伤后,先选择了沉默,之后又突然要提出控告呢?”
孟鑫看着她:“为什么一开始,你不报警呢?””
叶思北没说话,她缓缓回头,旁听席上空无一人,她却觉得好像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叶小姐?”孟鑫提醒她,叶思北回头,她看向孟鑫。
“孟律师,你知道,我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吗?”
“从我开始报警,我母亲阻止我,我弟弟阻止我,后来我鼓起勇气报警后,我被威胁、被辱骂、被嘲讽,我走在路上,会感觉有人在讨论我,我上网,会看有人在骂我,他们都在质疑我做过什么,他们嘲笑我的丈夫,羞辱我的家人,而后我败诉,我走投无路,我甚至想杀了被告,但我的丈夫抢先一步,最后他以故意杀人罪被起诉,现在就在隔壁开庭。而这一切困难和屈辱,在我案件发生那一刻,我就已经预料了。因为,”叶思北转头看向证人所在的小房间,“我不是第一个,我可能也不是最后一个。”
“你问我为什么不在一开始报警,如果你是我,你已经预料你可能要遭遇的一切,你有多少勇气报警?”
孟鑫没有说话,叶思北转头看向法官:“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今天不要被律师问这个问题,甚至于,我希望未来有一天,再也不会有这个问题出现。如果我一开始就报警,我一开始立刻做药检,这个案子或许就到不了再审。可是我害怕,这个案子里,我所受到最大伤害,不是来源于被害人,而是来源于这个世界。”
“我不报警,很难理解吗?”
孟鑫点头,他没有再多问。
叶思北走下去后,赵楚楚再次上庭。
“你既然早就有证据,为什么不在一审的时候提交?”
“因为我害怕。”相比第一次,赵楚楚面对这个问题,平静很多,“过去,我的男友和我父亲无数次和我说,让我不要去酒局,让我谨慎,我总和他们唱反调,想证明自己是对的。但那一天我轻信了范建成,把药给了叶姐,当我知道出事后,我一瞬间脑子里全是他们的话,我觉得这都是我的错,我害怕被他们知道这是我的错,所以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在一审试图给叶姐作伪证,想在掩盖我喂药事实的情况下,把范建成送去监狱。”
“可我没想到,”赵楚楚低下头,“网上会突然把毛头转向我,因为我把叶思北放在车上,他们就试图找出我所有的污点,不断证明我是个穷凶极恶的人,我一定是故意抛下她。我穿着打扮,我的举止,我谈过恋爱,我过去所有不符合好女孩标准的行为,都成为了他们的攻击目标。这让我陷入了抑郁焦躁,我每天都在刷网络,我拼命想要证明自己是个好人,我望他们不要再骂我了,于是在法庭上,我告诉大家,我没有把不清醒的她扔在车上。”
“是什么让你转变了想法呢?”
孟鑫有些奇怪。
赵楚楚听到这话,她苦涩笑起来:“因为,叶姐信我是个好人。”
“而我也发现,错误不去面对,是不可能消失的。”
赵楚楚下庭后,赵淑慧走上法庭。
同样是为什么一审隐匿证据的问题,赵淑慧面上木然:“因为那时候,我以为我离不开他。我需要他养家,需要他当我女儿的父亲,而且,我也不敢离婚,我不知道离婚后,要怎么和父母说,我也怕未来二嫁没人要,我一个带着雯雯,日子不好过。”
“但其实我帮他,我心里也一直很愧疚。我经常睡不好,怕雯雯遭报应出事。而且,他被释放后,脾气越来越大,我们经常吵架,他经常打我,好多人笑话雯雯是强/奸犯的女儿,我觉得,再难的日子,也不会比这么更难了吧?”
“后来叶律师告诉我,自首立功可以减刑,我想孩子不能没人管,我早一天出来,也是一天,所以最后我就把证据提交了,希望法官大人能宽宏大量,我孩子还小……”
……
叶思北的案子激烈着时,秦南在另外一个法庭,对自己所有行为供认不讳。
“当时我就是想和他同归于尽,但是我妻子叫住我,她说她不在意了,而且她和我说,”秦南笑起来,“我们还有很好的未来。”
“所以我停手了。”
“当时有警察靠近你吗?”公诉人向秦南提问,秦南摇头。
“你难道没有感觉到生命威胁吗?”
“我本来也不想要命。”
“你妻子对你这么重要吗?你杀人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未来?”
听到这句话,秦南沉默着,好久,他缓声出口:“那时候,我觉得,我没有未来。”
“但在她朝我伸手的那一刻,”秦南回忆着那一夜,面上带了几许温柔,“我觉得我有了。”
在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终于长大。
不再是那个看着哥哥上吊,看着父亲被打断肋骨,看着母亲离开,面对人生毫无反抗之力的孩子。
这一次,他的反抗,成功了。
两边案子同时审理推进,记者和远道而来的群众都在门口苦等。
叶思北在房间里苦熬时间,许久后,听见工作人员走进来问她:“叶小姐,要宣判了,你要不去法庭上听判?”
“可以吗?”叶思北有些诧异,工作人员点头,“现在你可以以原告身份上庭。”
叶思北迟疑着,她点了点头,站起身,跟着工作人员一起走到了法庭上。
她拘束坐到旁听席上后不久,就看见范建成也被带了上来,范建成和她目光相对,他本是气势汹汹,但和叶思北对视片刻后,他还是不自然扭过头去。
除了叶思北,还有好几个女人也走了上来,她们都是这个案子的原告,大家没有说话,目光交错,点了点头,便是打了招呼。
一众人等了片刻,审判长带着人走进来,坐上自己的位置。
审判长简述了案情后,念出了判决:“本院认为,范建成基于本身社会优势地位,采取使用药物、暴力、威胁等方式,不顾妇女意志,强行与妇女发生性关系,其行为构成□□罪。2008年至2018年间,范建成共性侵九人,符合□□罪加重情节,依法应当在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的幅度内判处刑罚。案发后,范建成为逃避刑责,于一审中通过授意赵淑慧隐匿伪造证据,致使受害人一审败诉,对自己犯罪行为毫无悔过之心,可见主观恶意极强,社会危害性极大,无任何减轻情节。我国目前虽保留死刑,但严格控制和慎重适用死刑,综上所述,我院认为,此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条,裁定如下:判处被告人范建成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两年……”
叶思北听着审判,当年那句“无期徒刑”出来时,她感觉什么都听不到了。
范建成听见判决那一刹,整张脸变得惨白,片刻后,他惊叫起来:“我要上诉!我不服,我要上诉!”
叶思北和其他几个受害人看过去,范建成跌跌撞撞从旁听席上往前冲,试图去拉扯审判长,法警察觉他的意图,立刻冲上去,将他死死按住。
叶思北远远看着范建成挣扎,她隐约听到有人哭出声来,她吸了吸鼻子,将眼泪逼回去,站起身走到范建成面前。
范建成还在挣扎,在叶思北走到他面前时,他不由得愣住,叶思北停在他身前,他仰头看着她。
“不该和我们说句对不起吗?”
叶思北轻声问,范建成呆呆看着叶思北,片刻后,他猛地反应过来。
“对不起,”他激动出声,“我们和解,我求求你们,放过我,我们和解,对不起,对不起!”
叶思北听到这声对不起,她神色平静。
范建成拼了命想来抓她的裙摆,法警死死按压着他,叶思北看着这个痛哭着的男人,缓慢开口。
“范建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委屈?”
她声音不大,范建成完全听不进去,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哀嚎着:“放开我,我要上诉!我要上诉!”
“你说对不起,只是一句话,”叶思北看着他,声音艰涩,“可我说没关系,却要一辈子。”
“冤枉!我冤枉!不至于的呀!不至于啊!法官你是不是收钱了!你收钱了对不起?!”
“王八蛋!”听到这句话,原告席上坐着的人终于忍不住,有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就冲上来要打他。
场面乱成一片,叶思北看了一会儿后,叶念文走下来,拉过她的手:“姐,走吧。”
叶思北最后再看了那一片混乱一眼,她点点头,跟着叶念文走出去。
虽然是冬日,但这是个晴朗的日子,她一出法庭,就看见阳光落在庭院里,她走出大门,就看见长廊不远处,一个面上带着胡茬的男人站在原地,微笑看着她。
阳光落在他身上,叶思北微微一愣。
“思北,”秦南沙哑开口,“杀人中止,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两年。”
叶思北呆呆看着他,秦南笑起来:“当庭释放,我就来找你了。”
“姐,缓刑的话,姐夫只要在缓刑期间不犯事儿就行了。”
叶念文推了叶思北一把,提醒她;“快过去啊!”
叶思北眼眶微红,片刻后,她狂奔向前,猛地扎入秦南怀中。
秦南拥抱着叶思北,像是拥抱着失落在外的另一半灵魂。
“思北,”秦南声音沙哑,“我长大了。”
“我也是。”
叶思北仰起头,她看向他,笑起来:“我成人了。”
他们终于在二十八/九的年纪,学会了怎么和世界相处。
学会了怎么面对这个世界给的善恶,给的沉重,给的阻碍,给的大声叱责,给的鼓舞欢喜。
他们沐浴在阳光下,那一刻,他们觉得,这世上,似乎再也没有了黑暗之地。
那天同时宣判的,还有赵楚楚和赵淑慧。
赵楚楚构成伪证罪,理应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但因主动自首,为案件推进提供了关键性证据,减轻处罚,判处有期徒刑6个月,缓刑一年。
赵淑慧构成帮助毁灭、伪造证据罪,理应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虽有自首情节,但隐匿证据后果严重,判处有期徒刑六个月,不得缓刑,但羁押期以一抵一,实刑四个月。
所有人都得到了应有的审判,叶思北带着秦南回到家中,她和秦南一起在叶家过了年,开年的之后,她带上最后的东西,坐上秦南的车,一起开完省会。
离开时,黄桂芬和叶领、叶念文来送她,黄桂芬站在车旁边,还在叮嘱:“你出去,就两个人,外面人生地不熟,到时候又被人欺负,你别回来。”
叶思北笑着没说话,她只是朝黄桂芬摆手:“妈,我走了。”
黄桂芬满是嫌弃:“走走走,谁留一样?”
叶思北没接腔,秦南挂挡开车,叶思北抱着高中那张合影,感觉车动了起来。
春日带了几分暖意,车开了没几步,叶思北就听见身后黄桂芬的哭喊:“思北!平时回来看看啊思北!”
叶思北回过头,朝着母亲挥手。
她们母女都知道,这一次离开,就是她的新生,她彻彻底底离开这个家庭,这一生,都再不会像过去那样,爱恨交织的纠缠在一起。
秦南放着音乐,回头看了一眼抱着他们高中合照的叶思北:“不难过吗?”
“难过啊,”叶思北回头笑了笑,“但这一步,总得走不是吗?”
“抱着照片干嘛?”
“回味一下。”叶思北打开照片,看见照片上笑着的少女,还有那个低头看过去的少年。
“秦南,”她声音很轻,“你为什么喜欢喝雪花啤酒啊?”
“因为,北方有雪。”
“你想过去北方吗?”
“想过的。”
“为什么?”
“因为你叫念北,我想,你应该很喜欢北方。”
“不是我想,”叶思北笑笑,“是我妈。她其实是北方过来的姑娘,生我的时候,看到雪,就想老家。”
“那你喜欢北方吗?”
“不知道,也许有一天会去吧?到时候你和我去吗?”
他们开在高速上,高速宽广笔直,阳光落在路上,好似在低语,只要你心中向往,便没有不可去的地方。
“好啊。”
秦南声音很轻:“你去去哪里,我都可以。”
你欲迎千万人而去,我去得。
你欲上下求索,我索得。
秦南思北,不问西东。
长路有尽,余生有涯,这一场绝望,终于走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