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醒悟到世事无常。书中说“读了《摩何止观》,为人死身腐,终抬骨化烟而悲叹,然未读此文之人,竟能自动发愿”,就更加难得了。
要问究竟何为修行,就像禅师坐禅那样瞑目沉思,将意念专注于一事。这一事即是,自己之身本是父母建乐的产物,产生于不净不洁的液体,用《大智度论》中的话说,“身内的欲虫在人们交合时,男虫为白精,如泪而出,女虫如赤精,如唾而出,二虫随骨髓如唾泪而出”,是这赤白二液融合为自己的肉体的。其次出生时要从一个充满臭气的通道出来,生出来后要大小便,鼻孔要流鼻涕,嘴里呼出臭味,腋下出着粘汗,体内积存着粪。尿、脓、血和油脂,内脏里塞满污秽之物,各种虫子聚集在里面,死后尸骸被野兽噬咬,被飞禽啄食,四肢分解,内脏外流,臭气熏人,恶臭散到五里之外,皮肤变成黑紫后,比狗的尸体还丑陋,总而言之,要想成此身从出生之前直到死后都是不净的。
《摩河止观》这本书里,论述了这些思索的顺序,人体的不净由来于种子不净或五种不净等等,解释得非常详细。书中还细致描述了人死之后的尸体变化过程。第一个过程叫做坏相,第二个过程叫做血涂相,第三个过程叫做脓烂相,第四个过程叫做青瘀相,第五个过程叫做埃相,还未观透这五相时,一味倾心恋慕他人,一旦达观之后,刚才还感觉美的事物,突然之间变得不堪忍受,恰似没有看到大粪时尚可吃饭,一旦闻到了臭气,便恶心得难以下咽就是一个道理。
然而有时,只是独自一人静坐,思考这些道理,想象变化的过程,仍然难于体会的时候,偶尔要到放置死尸的地方去,亲眼观看《止观》中所写的那些现象的发生,也是其中一个方法,上面讲述的仆役增就是进行了这个实践。那僧人每天夜里去莲台野,不止一遍两遍,而是反复无数次观察尸体的变化,将坏相。血徐相、脓烂相牢记于心后,回到室内,只要端坐冥想,便历历如在眼前。不仅如此,即使是众人眼中的美女,在这行者的眼里也不过是一个丑陋的,由腐肉和脓血装填的皮囊,因此,试验修行功效时,常找来一美女,让其坐在眼前,凝神静观。修成此功的行者,活生生的美女不仅在行者自身眼里变得丑恶不堪,就连第三者看来也变得同样丑恶了。那位仆役僧奉主人之命,凝神看粥时,米粥化为一堆白虫即是这种情况,就是说,不静观修成正果时能出现这样的奇迹。
根据少将滋干的日记记载,他的父翁老大纳言也是修的不静观,老大纲言由于那失去的鹤——声断碧云外,影沉明月中的佳人的情影,难以忘怀,不堪断肠之痛,为打消这幻影而起了这个念头的。那天夜里,父亲给滋干讲了许多,从解释什么是不静观讲起,讲到想要忘记对背叛自己的人的怨恨,忘记眷恋之情,拂去印在心底的那人的美貌,断绝烦恼才修行的,自己的行为虽然看起来疯疯癫癫的,但这正是在修行之中。
“这么说父亲并不是今天晚上第一次去吧?”
等父亲的讲述告一段落时,滋干问道。父亲点了点头。父亲早在几个月前就常常选择月明之夜,趁家人熟睡后,漫无目标地跑到野地里的坟场去,专注于观想,天亮时再悄悄回来。
“那么父亲已经想明白了吗?”
“没有。”
父亲站住了,望着挂在远处山端的月亮,叹了口气。
“难哪。成就不静观,并不像说说那么容易的呀。”
后来,无论滋干问什么,父亲再也没有说话,好像在专心思考什么,一直到了家都没有再开口。
滋干夜里跟着父亲走这么远的路,这是仅有的一次。父亲早就瞒着别人去干这种事了,恐怕后来又去了几次,但父亲既不想带滋干去,滋干也不想跟父亲去了。
那么,父亲跟还不懂事的幼童谈论自己的心事,是出于什么考虑呢?滋干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他一生中只有这一次和父亲谈了那么长时间的话。当然大部分是父亲在说话,滋干在听,父亲的语调最初很沉重,带着令少年感觉压抑的沉郁感,但说着说着,渐渐变成如泣如诉的语调,最后竟变成了哭腔。在幼小的滋子看来,忘记对方是个小孩,不择对象的倾诉内心的父亲,是很难成就此观念的。恐怕不论如何修行也是徒劳的吧,这使滋干感到恐惧。他不能同情因怀念所爱之人而日夜烦恼的父亲,不堪苦恼而求助佛道的行为,但又不能不为父亲感到怜悯和痛心。他对于父亲不去努力保存母亲美丽的印象,将母亲比做令人作呕的弃尸,想象成那样腐烂丑陋的东西,不禁怀有近似愤怒的反抗心。在父亲说话时,他有好几次忍不住要说出:
“父亲,求求你,请不要玷污我最喜爱的母亲。”
自从那天晚上以后,过了十个月,第二年夏末,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不知他最终从色欲的世界中得到了解脱没有。不知他能否把自己曾经那样眷恋的人,想象成一堆不值一顾的腐肉,得以清雅、高贵、豁然地死去的,还是像少年滋干猜想的那样,未能得到怫的拯救,再次被所爱的人的幻影缠绕,八十老翁的心中燃烧着炽热的爱情咽气的呢。——滋于无法举出具体的事例说明父亲内心激烈斗争的结局,然而父亲的死法绝不是人们羡慕的那种平静的往生。由此来推测,滋干觉得自己那时的猜想好像没有错。
从一般的人情来说,对出走的妻子不能忘怀的丈夫,会把爱转移到妻子给他生的孩子身上的,以此来缓和无法排解的思念,然而滋干的父亲不是这样。在他看来如果不能挽回妻子的话,属于她的任何东西,包括她的亲生骨肉,都不能代替对她的怀念。父亲对母亲的爱恋就是这样的纯粹,这样的执著。在滋干的记忆中,父亲并不是没有跟他和蔼地说过话,但是话题仅仅限于谈及母亲时,除此之外,就是个冷冰冰的父亲。父亲满脑子都是母亲,以至于无暇顾及孩子,然而滋干不仅不觉得父亲的冷淡可恨,反而感到高兴。自从那天晚上以后,父亲对孩子越来越冷淡,似乎把滋干全都忘记了。一天到晚只是茫然凝视着面前的虚空,因此,有关最后一年中的父亲的精神生活,父亲虽然没有对他讲过什么,但是,从父亲又恢复了酗酒,从父亲尽管把自己关在怫堂里,墙上却不见了菩贤菩萨的画像,而且又吟起了白居易的诗,不再诵经文等等可以略见端倪。
关于老大纳言临终前一段时期的精神状态,笔者很想找到更详细些的资料,可是在滋干的日记中没有得到,所以,从前后的情况来判断,只能这样认为,他最终也未能得到拯救,——被心爱的人的美丽幻影打败,怀着永劫的迷惑死去。也可推论出,这件事对于老大纲言本人来说虽是非常痛苦的结局,但对于滋干来说,父亲没有冒读母亲的美丽而死去,是最值得庆幸的事了。
老大纳言去世后的次年左大臣时手死去,以后的四十年间时平一族接连不断地衰败下去,已如上述。天子经醋酸、朱雀到村上,世道变迁,除藤原氏和管原氏的荣枯盛衰之外,还有种种有为转变。有关其间滋干在何处,如何成长,升到少将之位的情况,由于滋干的日记忙于叙述母亲的事,无暇谈及自己而无法了解,但从所记述的事情来推断,父亲死后的几年,他大概是被乳母领养的。还知道那位叫做唯歧的老诗女,后来去了夫人那里,成了本院的待女,以后她再没有在日记里出现过。
另外滋干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们,以及他们的母亲之间似乎毫无来往,日记中没有提到一句。但是滋干对于同母异父的弟弟中纳言敦忠,却怀有非同一般的亲情,他与教忠不仅门第、官爵不同,而且双方的父亲之间,因夫人的事有着隔阂,由于这些障碍,两人似乎都有所顾虑,避免互相过于接近,尽管如此,滋干暗地里对敦忠的人品抱有好感,常常为他祈祷幸福,关注他的行动。因为,毕竟敦忠与母亲相像,一见到敦忠,就不由得想起昔日母亲的容貌,而伤感不已,滋干的日记里多处记述了这一点。而且他还哀叹自己的容貌不像漂亮的母亲,而像父亲,母亲走后,父亲一味怀念母亲,却不爱自己,就是因为自己长得不像母亲的缘故吧。他羡慕敦忠在时平死后与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定是非常喜欢那位相貌堂堂的敦忠的,而自己这样相貌丑陋的儿子,即便生活在一起,也不会得到宠爱的吧。正像母亲厌恶父亲一样,肯定也会厌恶自己的吧。
那么滋干朝思暮想的对象,他的母亲在原氏,后来是怎样度过她的余生的呢?——时平死时她才二十五六岁吧,这位美丽的寡妇是静静地过了一生呢,还是又跟了第三个,第四个男人呢?从她作为老大纳言的妻子时,与争中偷请来看,即便暗中与人交欢也并非不可思议的事,但这一切都无据可考。比起父亲来重偏爱母亲的滋干,即使听到不利于母亲的传闻,也不会记录下来,这里暂且相信他的日记,假设其母以抚养左大臣的遗孤敦忠为念,谨守妇道吧。尽管如此,前夫老大纳言为了她日夜焦虑,抑郁而死,手中由于被她抛弃,为摆脱苦恼而追求侍从君,终于丢了性命,她听到这些会做何感想呢?左大臣专权时,她作为本院女主人受到大家的崇拜和仰慕,左大臣死后,昔日的荣华化做一枕黄粱梦,会感到万事不如意吧。对她倾注了火热爱情的男人们相继死去,左大臣一门由于管丞相作祟也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最后竟连爱子敦忠也未能幸免,这一切使她深深体味到了冷彻骨髓的无常之风吧。
但是滋干对母亲那样的憧憬,为什么不去接近她呢?左大臣在世时还情有可原,大臣死去后,并没有特别的障碍,却还要避讳敦忠来看,大概是由于他地位低微所以不能随意去看望母亲吧。关于这个问题,滋干的日记里是这样记录的。——自己十一二岁时,曾数次要求过想见母亲,但是,世间的事往往不能如愿,每次乳母都阻止他说:“你妈妈已经不是你的妈妈了,她到比我们家高贵的人家当妈妈去了。”——滋干还写到,后来自己长大成人,离开乳母的膝下,独立生活之后,到了自己判断、处理事情的年龄时,越来越理解了乳母的话,更没有机会和母亲相见了。自己的年龄越是增长,越是感到与母亲之间的距离在拉大。即便在左大臣死后,他想象中的母亲依然是自己无法企及的云上之人,是众人簇拥的高贵家庭的夫人,住在漂亮宅邸的珠帘之内。这样一想,正如乳母所说的那样,那人已不是自己能叫“母亲”的人了。可悲的是,必须把自己的“母亲”想成已经不在人世了。——即使不这样想,滋于已经认定自己是和父亲一起被母亲抛弃的,因此对于母亲怀有某种固执的偏见,这成了与母亲之间的心理距离疏远的因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