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荡的红河悠悠向东,流水泛着赤浊的浪花,在经过一个角度缓钝的弯路之后,便瘀积下一块厚实的滩地来,年积月累,这块滩地越来越宽广、越来越丰沃——红土的本质就十分肥腴,庄稼种下去,不须费什么功夫,几乎眼瞅着它在成长,在蓬勃茂盛;红土孕育着千百黎庶的生机,提供给得天独厚的资源,世居于此的老民们都有福了,一代接一代,连延绵亘,不停的继续茁壮……
是的,这就是“红河套”。
居住在“红河套”一带的人家,大都纯朴勤奋,家道殷实,他们有田有地,有可靠的收成,日子过得富足安乐,一般的邪魔歪道自然就远着了,但是,凡事总有例外,譬如“柴家府”这一家。
柴家府在“红河套”已扎下了三代根苗,他们也同这里的老民一样,有田有地,而且田地还又多又大,然而他们似乎尚不满足上天所赐予的这份优渥,他们另外兼着一行一——打劫,以暴力为本钱的买卖。
柴家府如今仍然三代同堂,柴老奶奶,她以下的两个儿子、两房媳妇,—个女儿、一个小婿,再加四个孙子、—个外孙女,这样的家庭,如放诸寻常百姓的层次,该是美满又和乐的,但以柴家而言,就完全不同了,他们不错是一个家庭,却更是一个结构严密的组合,以柴老奶奶为首,家法如山!
四周是一片翠绿初长的青纱帐,阡陌纵横中特别辟出一条宽阔的石板路直通柴家,柴家的宅居,全用那种坚固方正的风火砖所砌成,一幢一幢的楼宇错落散开在占地颇大的基面上,楼房都是一式二层,格局古板却浑厚,五幢楼房排成星形,中间便是一个广场似的大院落,在“红河套”,算是最有气派的建筑了,称做府邸应可当之无愧!
近午时分,烈日当空,初秋的序令了,依旧燠热迫人,阳光照在身上,足能烤出一层油来,即使躲在平岗上这棵大树的荫凉下,也好受不了多少。
钱来发手搭凉棚,仔仔细细的眺望着平岗下的柴家府,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不停的用衣袖拭擦着额头上流淌的汗水,略微显得有点不耐。
在他后面,楚雪凤一袭白衣,袂角随风轻飘,神韵清逸里,越发衬得她眉目如画,冰肌玉骨,自然而然便透着一股冷凝洁爽的韵致,和钱来发满头大汗一比,她倒像站在另一个空间也似。
焦二顺和他同父异母的兄弟焦从旺便并肩直立在钱来发背后,两个人都是—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这焦从旺的长相和他哥哥焦二顺颇有几分酷肖,只是更瘦更黑,容颜憔悴,瞧起来,仿佛比他老哥还老。
钱来发端详这柴家府,回头冲着树下的楚雪凤道:
“楚姑娘,你是说仍叫我亲自出面,投帖拜山,若是行不通,再来硬夺?”
楚雪凤点头道:
“这叫先礼后兵,若是柴家人不识抬举,我们礼数已尽,事后亦不招话柄。”
抹了把汗水,钱来发道:
“依我看,免了也罢,十成十碰钉子的事,何苦非要去明着抹一鼻子灰?”
楚雪凤微微—笑,道:
“江湖上找场的规矩,不可轻忽,你也是有份量的人,岂可叫人评为跋扈?”
钱来发道:
“这—投帖拜山,只怕会打草惊蛇一—”
楚雪凤眉梢子一扬:
“怎么做也免不了惊动他们,你想想,柴家府会把金银财宝当青菜罗卜—样随意堆置?他们必然藏在隐密之处并加以看守,只要咱们一下手,哪里还能不露形迹?再说,柴家府不论有多大来头,亦不该压得你缩头缩尾!”
钱来发干笑道:
“说来说去,好像你说的都有道理……”
楚雪凤哼了—声:
“还不是替你打算?如果换成我,就没这么些顾虑了,小门小户的出身,哪能和你这等台盘上的大佬相提并论?”
钱来发笑哧哧的道:
“我可不曾自诩身价,楚姑娘,无缘无由的把一顶黑锅给我扣就不对啦!”
楚雪凤忍俊不禁的道:
“不是给你扣黑锅,是我自怨命苦,提着提着,话就豁了边……好吧,咱们不扯这个,等日头偏西—点,你再过去投帖,现在正好趁空歇息—阵。”
焦二顺立时接口道:
“楚姑娘说得对,来发爷,牲口上带有草席,我先替你铺下—一”
摆摆手,钱来发道:
“不必,这他娘又不是踏青郊游,还作兴露天睡上觉的?且让我消消停停的溜达—会,时辰也就差不多到了。”
此刻,楚雪凤瞧着显得有些局促的焦从旺,轻轻柔柔的道:
“我刚才在路上有些话还没有问清楚——动手劫镖的人,除了柴家府那位二爷之外,是否尚另有柴家的人参与?”
焦从旺踏近—步,躬着身道:
“回楚姑娘的话.柴家二爷只算带头,压根就没有动过手,柴家那边除开这位二爷,他的媳妇也跟在—边掠阵,两口子就好像临场观戏,淡笑风生,实际劫镖的乃是柴家豢养着的四名‘长客’!”
楚雪凤不解的道:
“长客?什么叫长客?”
另—头,钱来发代为解释着道:
“所谓‘长客’也者,就是长久供养的客人,称做食客、清客亦未尝不可,只不过柴家府养着的这批长客,却迥异于一般王公大臣家中的清客,一般清客,大多为风雅之士及恂恂儒者,平日或陪居停吟词谈古、煮酒话今;或兼顾问之责。以己之长,代筹献策。而柴家府的长客,全不是这么回事,他们等于柴家的打手、护院,为虎作伥、坐地分肥,说穿了,仅乃一干腿子罢了!”
焦从旺忙道:
“来发爷说得对极了,唯有—点差别的是,这些长客,在柴家府身份颇受尊重,尚不同于寻常的腿子之流,他们确有几分客人的味道,柴家家人仆役,都以爷字辈份相称哩!”
钱来发咕哝着道:
“不管怎样,左右是些听差候遣的狗才!”
楚雪凤好奇的问:
“像这种长客,柴家府—共养了有多少个呀?”
焦从旺道:
“听说大概有十来个……”
楚雪凤笑道:
“也不少了,对柴家府而言,养活这一批人,可也是不小的开销。”
钱来发插嘴道:
“不见得,又有不是白吃白喝,遇上生意,免不了打头阵,扮先锋,捞上一票,主客俱肥,羊毛出在羊身上,柴家有什么开销?”
楚雪凤道:
“至少主意出得妙,我说钱来发,你怎么从来不敲这—类算盘?”
抹了把脸,钱来发耸着肩道:
“天下有许多堂堂皇皇又正正规规的赚钱法子,我为什么非要去趟这等无天无日、失行失德的浑水,说起来,同在江湖,也有上下高低之分呐!”
焦二顺紧跟着赞了一声:
“我们来发爷自来就是这种大义凛然,刚正不阿的性子!”
钱来发笑道:
“娘的,那焦二顺,就算你如今有求于我,马屁也不必拍得过于明显,你不嫌肉麻,我还觉得脸红心跳,难以承受呢!”
焦二顺面不改色的道:
“来发爷,这可不是故意奉承你佬,我乃是实话实说,言自由衷……”
焦从旺早打—边双手敬上水囊来,钱来发就着囊口深深啜饮—口,这才想起楚雪凤尚未喝过,他连忙吩咐焦从旺道:
“还不另取一只水囊去给楚姑娘解渴?”
不等焦从旺答应,楚雪凤已走过来接下钱来发手中的水囊,连囊嘴都不擦,已自凑上香唇,文文静静的喝起水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着,不但焦氏兄弟看得口瞪口呆,钱来发本人亦不免大感意外,他搓着手,颇为尴尬的道:
“楚姑娘,实在委屈你,呃,真不好意思……”
喝过水,楚雪凤把水囊交还焦从旺,边神色自若的道:
“你喝水,我也喝水,这有什么委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钱来发活到这一把年纪,还是头一遭觉得老脸发烫,他急忙打着哈哈道:
“不,我是说,原该你先喝才对,我拔了头筹,未免有僭了……”
哈哈一笑,楚雪凤道:
“真是三句不离本行,喝一口水,谁先谁后有何分别?这也能叫拔头筹吗?钱大佬,你实在用不着这么客气!”
焦二顺似是看出一点名堂,挤眉弄眼的兜着言语道:
“是楚姑娘洒脱大方、不拘小节,正同来发爷的个性相符,人与人之间要处得来、处得好,也是一桩缘份哩……”
钱来发摸着下巴,阴阴的道:
“那焦二顺,你可别搂着竿子往上爬,扯些叫人发窘的闲淡!”
焦二顺哈下腰道:
“没什么执意的影射,来发爷,我是随想随说,你切莫着恼一—”
抬头看了看天色,钱来发好像—下子已把这个话题抛开到了脑后:
“焦从旺,我还忘了问你,动手打劫的那四个柴家府‘长客’功夫深浅如何?”
焦从旺苦兮兮的笑着道:
“论他们的功夫,得看从哪一方面,由那—个人衡量,以我本身的体验来说,这四个长客的本事相当高强,我们这边,当时除了我之外,尚有六名镖师,以七对四,也不过周旋了半炷香左右的辰光,七个人就倒了三双半,其中有两个还伤得轻,但他们吃我哥儿几个的烂饭容易,若待同来发爷、楚姑娘相比,就必然着不能提了!”
钱来发缓缓的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没有碰上,谁强谁弱,谁敢打包票,然则听你所言,柴家府中的那批‘长客’,只怕都不是些省油的灯。”
楚雪凤似笑非笑的插话道:
“这还用提?柴家府不是赈膳堂,若非有点特别玩意,他们岂肯花钱白养活人?既能进入柴家府为长客,身手当然错不了!”
钱来发道:
“也罢,我这就去会一会这些身手错不了的仁兄,焦二顺,牵马过来!”
楚雪凤看着焦二顺去牵马,不自觉的叮咛钱来发:
“你记住了,能拿面子要回东西,自属于上上大吉,否则,最好别当场破脸,空出时间来,我们另有法子达到目的,如果万—双方闹僵,莫忘了先发信号,我们好尽快接应你……”
殷殷嘱咐,切切关怀,这种味道,十足像妻子对丈夫的情意绵长,钱来发打了大半辈子铁铮铮的光棍,这—刻里,竟有着异样的感受,他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兴起满怀的温馨,—心的熨贴,不但身子轻飘飘的,甚至连脑袋也有些晕陶陶的了。
楚雪凤低柔的道:
“听清楚我的话了?”
钱来发吸了口气,边挽缰上马:
“错不了,你们等我消息吧!”
黄褐色的这乘健骑,放开四蹄奔下平岗,烟尘滚荡中是—片赤蒙蒙的土红,楚雪凤目送钱来发离去,容颜间竟浮现起几许怔忡之色。
柴家府出面接待钱来发的人,是他们家的大爷柴化,这位柴家府主事的大爷,约摸有五十上下的年纪,白净面皮,身长玉立,穿着一袭玄色罩衫,发顶盘以同色飘带,气质举止,都十分高雅,半点看不出是干那一行的!
钱来发端坐在前厅的这张梨木太师椅上,喝—口茶,笑容可掬的朝上首几炕间的柴化欠身:
“好茶,大概是武夷山的上等品种吧?”
柴化淡淡—笑,道:
“钱兄是行家,只不过舍下所备茶品,比起钱兄府上茗色,又要差多了。”
举举手中盖碗,钱来发道:
“柴兄客气,茗色好坏,乃看各人口味而已...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