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难测,长命短命自求多福;
宝地可依,来发不发但凭机缘。”
黑底镶嵌金字的这副对联,就气势堂皇的分别悬挂在“天宝金玉坊”宽敞的大门两侧,大门进去,是铺着红色磨花砖的天井,天井三边成同字形都是六开间的敝亮店面,一排一排的乌心木架及整齐列置的半封长柜中,所摆设的全是分门别类妥了的金银首饰、各式珠宝翠玉;这些值钱的玩意,不但花色巧致,雕工细腻;更且争奇斗胜,各出心裁,再叫衬底的配色丝绒—烘托,越见华彩瑰丽,宝气珠光,人—踏入,眼都眩了。
客人很多,蹭蹭挨挨的川流不息,侍候客人的伙计完全穿着一色一式的玄绸长衫,个个和颜悦色,彬彬有礼,—振大家买卖的雍容派场。
从打横的那排店面通过一道小门进去,便是—座深幽的后花园,园里有花有树,有亭台有小池,不但色彩缤纷,格调雅致,在盎然的绿意里,更散漾着一种宁静的气氛,—幢小巧的精舍,便沉浸在这样的宁静中。
钱来发身着月白纺绸裤褂,正坐在—张包镶铜角的镂花黑漆方桌前敲打着算盘,锃亮的桌面上堆满帐册,他—手掀开册页,一手拨着算盘珠子,双管齐下,动作如飞;在他身后,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僮不徐不缓的用一把巨大雪白的羽毛扇在为他扇风,而精舍前厅的四面窗户大开,满园青碧,似也回映到房里来了。
这般的工作环境,原是极惬意的,但自那生着张马脸,瘦长像一根竹竿似的汉子敲门登屋之后,气氛就开始不惬意了。
这人虽然穿着一袭单薄透风的麻纱衣褂,却是满头的大汗,他顾不得擦拭汗水,一步枪到方桌前面,冲着钱来发气急败坏的嚷嚷:
“大爷,出漏子啦,咱们打‘昌邑府’运来的那批金材,半路上竟吃人截了去—一”
推开算盘,钱来发朝太师椅背上一靠,闲闲淡淡的问:
“你说的是上个月我们订购的那批金材?向‘昌邑府’‘老福金矿场’买的那十车粗金?”
汉子忙不迭的点头,沙着嗓调道:
“正是那一批,大爷,那批金材业已经初炼,虽说足粗金,成份却极高,只再加以回锅烧熔,就能入模打型了;大爷,这和足金差不多远了哇!”
钱来发沉稳的道:
“不要急,慢慢来,兆英,可知道是谁截走了我们的十车租金?”
叫兆英的这一位哭丧着面孔道:
“这趟运送金材,原是委托城里‘长春镖局’护镖,他们派了七名镖师,十名趟子手沿途照顾,加上我们店里派去提货的二管事方良与五个得力伙计,总共也有二十好几人,但能留命回来的却只得一个,还断了条膀子,算起来仅仅活回半个人;那镖局的家伙大概是吓糊涂了,除开嘴里嚎叫被人抢了红货之外,就反复念道一句话:‘红骷髅,红骷髅啊……”
钱来发沉默片刻,才缓缓的道:
“‘六六骷髅红,无上双刀绝’,兆英,你没听过这两句流传在江湖上的词儿?”
呆了呆,这一位叫兆英的脱口惊呼:
“莫非说的是‘返璞堂’?”
钱来发颔首道:
“正是‘返璞堂’!‘无上双刀’帅孤侠、沈落月两个近些年来在道上行情大涨,声势日正中天,带着他们的‘十二红骷髅’纵横捭阖,八方搏击,几乎是无往不利,出尽风头。这一遭,居然把灰土抹到我脸盘上来,真是未曾料及!”?狭长的马脸上是凝形的惊疑交集,这位老兄不禁结结巴巴的道:
“大……大爷,你,呃,什么时候和‘返璞堂’架过梁?”
钱来发微笑道:
“褚兆英,你跟在我身边也有十多年了,难道还不清楚我与‘返璞堂’自来河水不犯井水、两相无扰?”
咽了口唾沫,褚兆英不解的道:
“大爷,我们按期运送金材,已成例行公事,道上朋友只要稍加打听,就不难知悉内情,可是这多年来,从没有出过纰漏,请镖局护镖,不过是表面上的安全措施,真正依靠的还是大爷你个人的虎威,‘返璞堂’既与大爷无怨无仇,何若来招惹你这么个混世太保?难道是存心找碴开仗?”
钱来发道:
“他们的目的现在还不确定,但至少来意不善乃可断言。兆英,江湖上的事很难说,我眼下虽找不出原因来,迟早也能抖明了;他们不是放了张活口回来传话么?你以为那张活口是他们的疏失?”
褚兆英忧虑的道:
“然则是故意放人带口信了?大爷,这还了得,他们等于在向你明着挑战啦!”
钱来发手摸着层叠的肥厚下巴,沉吟着道:
“他娘!‘无上双刀’和我之间,根本没有接触,一向都是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这次却突然上线开扒,触我的霉头,事情实在透着玄,说不定有人从中挑拨?亦说不定受了我某个仇家的什么好处!总之是摆明了要同我过不去,想想也真叫人有气!”
褚兆英谨慎的道:
“会不会是有人假冒他们的招牌,以图挑起大爷与‘无上双刀’的冲突,俾便坐收渔人之利?”
手指头轻敲桌面,钱来发道:
“这种可能性很小,双方都不是二百五,岂有不问清事实情由就混杀一通的道理?依我看,他们受人利用与我作对的成份较大,抢我们的金材,不过是找个题目引我上阵罢了!”
褚兆英悻悻的道:
“大爷,那十车金材,每车载有粗金一千六百两,十车就是一万六千两,如果经过精炼之后,可实得纯金一万一千二百两上下,这可是个惊人的数字,‘无上双刀’要找题目挑衅,亦未免把题目选得太大了!”
钱来发从容自若的道:
“不要心痛,目前东西只算是暂时寄放在他们那里,好歹总得要回来,天下哪有这么白手捞鱼的事?我开金店银楼是不错,亦是一分一厘辛辛苦苦的积攒起来的家当,并非一出娘胎就有如此的场面,想吃我?嘿嘿,得有偌大的肚量,不凡的牙口才行!”
这时褚兆英方喘了口气,得空抹擦额头上的汗渍;他低声道:
“大爷准备什么时候上路?”
钱来发道:
“替我把一干应用物件收拾收拾,吃过晌午就走!”
褚兆英答应着快步进入内室,钱来发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先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嘴里轻吁—声,随着这声若无其事的轻吁,他—张油光红润的胖脸上已顿时聚了一片杀机!
是的,“无上双刀”也实在过于张狂,太岁头上这把土,岂容得如此轻易往下撒?
钱来发骑的这匹马,可真是万中选一的龙驹,非但高大健壮,神骏不凡,尤其毛色褚赤,油光水滑,再配着精雕细镂的同色牛皮鞍镫,人坐上去,越见英姿风发,意气昂扬;他替自己的坐骑起了一个好名字;“招财”,有了招财,还怕不发?
骑着“招财”,钱来发也不过刚出了城门不到五里路,鲜衣怒马,犹未及怎生招摇,侧面一条小道上,已见沙尘飞扬,—骑如箭,不要命的赶了上来。
他心里正在嘀咕着这家伙莫不成奔丧去的?否则怎会这么个急躁法,马上骑士业已扯开喉咙,拉着痰音嘶叫起来:
“钱大爷、钱大爷,请慢走—步,小的有急事奉禀……”
停下马,钱来发已看清楚追上来的那人不是别个,竟是邻镇“悦利钱庄”的帐房古老六,古老六的东主,也就是“悦利钱庄”的老板程进源,和他早结了儿女亲家。程进源兄弟三个,只得程进源的婆娘老蚌生珠,在四十二岁上生了个宝贝儿子,一子兼挑三房,不是宝亦是宝,拜了他钱来发当干老子,求的自是个荫庇,不过,更是透着对他的崇敬与倚恃了。
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钱来发等古老六来近了,才皱着眉问:
“看你这副急毛蹿火的德性,有什么事要这么要紧,还等不及我回来再说?”
古老六人生得干瘦,却精明外露,一看就知道是个心眼灵活的角色;他在马背上先向钱来发哈下腰,毕恭毕敬的道:
“同钱大爷的话,我们东家确行急事相求,差遗小的到柜上邀请大爷,柜上说大爷前脚才走,小的生怕误了时机,赶紧随后追来,好在追上了大爷,要是不然,就大糟其糕了!”
钱来发泰山不动的道:
“进源就是这个沉不住气的毛病要改—一说吧,又是什么鸟事?”
策马靠前,古老六微喘着道:
“约莫是歇过晌午的辰光,我们东家刚从后院东厢房出来,居然看到—把匕首透门插在西侧屋宝库的正门上,那把匕首式样很怪,前头是双尖的,把子上带得有白绸布,匕首透门深钉,尚附有一封信柬……”
钱来发眨着眼道:
“这玩意好像是‘飞蛇会’的刀柬,你家主人可看过内容了?”
古老六忙道:
“大爷说得一点不错,可不正是‘飞蛇会’的飞刀传书?他们不知是吃了什么狼心豹子胆,一家伙横起来了,信里竟要我们大爷准备纹银十万两支应他们的粮饷,这,这不是等于明火执仗么?我们大爷说啦,讲好听话,不看僧面看佛面;讲难听话,打狗也得看看主人呀,放眼江湖,但凡闯道混世的人物,有谁不知晓你钱大爷与我们东家的关系?冲着你老也敢硬吃强要,这不是造反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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