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又不然,在某种情况下他曾经热过,而且比一般热的人还热,只是这种情况出现的机会不多,这一点华艳秋是清楚的。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古凌风话入正题。
“你呢?”华艳秋偏了偏头反问。
“找人!”
“我也是找人!”
双方默然相对了片刻。
华艳秋扭头瞄了醉虾一眼。
醉虾的表情很古怪,不是怒,不是愤,也不是惊恐,京师四大神偷之首,也可以称之为天下第一神偷,当然是不同凡响,在卖豆腐的面具被揭开之后,就还了他的本来面目,一切都不必再装了。
“你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人?”分明是一句多余而且毫无意义的话,但古凌风还是问了出来,真的是多余么?
未必,像他这种性格的人,绝对不会说半句废话,开了口,自然就有他的目的和打算,他非常明白面对的是什么人物。
“找到了,你呢?”又是一句反问,够厉害。
“我比你先一步!”古凌风回答得很巧妙。先一步这三个字有很深的意义,江湖中对人对事都很讲究先后这两个字,他先踏稳了第一步。
太阳已经露脸,一抹红涂上了巷子西侧的屋顶,围观的大人和小孩大概觉得站久了没意思,陆陆续续地散去。
小泥鳅的第二趟豆腐又已卖光,挑着两端离地只有三寸的空豆腐担进入巷子,远远便已发现店门口的异样,他搞不懂今天早晨是冲犯了太岁还是诸事不宜,竟然怪事不断,打破了惯常的生活规律,恶客连连上门,单看那两个泰山石敢当般的大块头背影便知道不是好路道。
很快接近,他看清了华丽的小轿,门外边手拿鞭子的公子型年轻人,店里似乎还多了个女人,的确令人困惑。
“小鬼,站住!”轿夫之一回过身,声如闷雷。
小泥鳅站住了,担子一阵晃荡。
“怎么?”
“你胡闯什么?”
“咦!怪事,我自己的家我不能回来?”小泥鳅理直气壮,两相比照,真的是小鬼对金刚,但他毫无怯意。
“你给老子好好待在这,不叫你动就别动。”
“我还有一趟豆腐要卖。”
“少废话!”
“你们……—大早打劫?”
“你再不闭嘴老子一把抓死你!”轿夫凶巴巴地比了个抓的手势,铁耙似的五爪,照比例真可把小泥鳅抓死。
小泥鳅放落担子,伸长脖子朝店内望了望,举手搔头,耸耸肩,试探着靠边挨去。
那轿夫虎视眈眈,脸皮子抽动了一下,横跨一步,出手便抓,巷子窄,他这一横跨出手,完全封死了小泥鳅的去路。
泥鳅就是泥鳅,滑溜得令人咋舌,当铁耙似的五爪堪堪要碰到他小脑袋瓜的瞬间,一矮身镖了过去,比草丛里的野兔还快。
轿子离店门不到两丈,站在门边的“神鞭大少”方子平横身拦截,但小泥鳅这一镖的速度没减,方子平的身形还没封住门,小泥鳅已到了店里,他只是干瞪眼的份。
小泥鳅停在小桌子的这一边,突然怔住了,因为他看到了那朵艳艳的桃花,这么美艳的女人他是头一次开眼界,瞪着眼,小嘴巴张开合不拢,完全地傻了。
古凌风和华艳秋当然不会把这小鬼当回事,斜瞄了一眼继续他俩的谈话。
“凌风!”这称呼相当热络,出自这么绚丽的美人之口,任何男人听了都会晕陶陶,道:“你我谈话不需要转弯抹角吧?”
“当然!”古凌风微微一笑,想不到这么冷的人也会笑,虽
然只是一个微笑,而且一笑即敛,但已经是非常难得了,这显
示他对这迷死人的女人关系不同。
“我们不谈找人的目的,因为你我都可能不便说实话,如
果不说实话便会伤感情,你说对是不对?”
“很对!”
“现在我问你,你找人是为了自己还是别人?”
“别人!”古凌风回答得很干脆。
“这么说……是替别人办事?”华艳秋挺了挺胸向前靠近了
一步,似乎在卖弄她那比常人丰腴的酥胸。
“不错!”
“代价相当高吧?”
“哼!”古凌风从鼻孔里喷出一股冷气,挑眉道:“艳秋,
你对我大概还不十分了解,我一向秉持的原则是有所为有所不
为,该做的哪怕豁出性命也要做,不该做的杀了我也不干,从
来就没谈过什么代价。”
“这只是句笑话,别当真!”她的口风转得真快,“如果我
问你替谁办事你一定不会说,对不对?”
“恐怕是这样!”
“好,长话短叙,言归正传,有人要吃醋了!”
古凌风不期然地偏头扫了店门外的“神鞭大少”方子平一
眼,果然这小子满脸的不豫之色,不断地来回踱步,似乎有气
无处泄的样子。
“你说?”古凌风正视对方。
“很不巧,我们的重逢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怎么说?”
“你我找的是同一个人,又在同一时间找到,事实上无法
礼让,如果因此而伤了和气,是你我都不愿见的事,你认为该怎么办?”。
“你说呢?”古凌风慢吞吞地回答,当然他心里也在紧急盘算,这女人美媚奸险狠诈占全,但对古凌风来说,彼此之间都有忌惮,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愿翻脸。
“我们合作?”这可能是她早打好的主意。
“合作?不可能!”古凌风拒绝了,但又补充说:“我说过是替别人办事,得听命于人,自己作不了主。”
“那你说呢?”
“我们现在都放手离开!”
“离开?”华艳秋的媚眼睁得好大,像突然听到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
“对,换了时间,各凭本事。”
“要是人溜了呢?”
“我说过各凭本事。”
“如果第二次碰头,依然避免不了冲突……”
“那……总算留了情分,比眼前这样伤和气好。”
华艳秋蹙起额头考虑。
醉虾似早已不耐,不知什么时候坐回木凳上,想过早瘾,酒壶是空的,在无聊地转着空壶玩。小泥鳅呆站在桌边没动,旁边的人停了话,他却开了口。
“师父,这是从哪里说起?”
“谁知道他们从哪里说起!”醉虾连头都不抬,眼睛仍望着空酒壶,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我们怎么办?”
“只好看着办了!”
“他们找上师父是为了什么?”
“天知道。”
“应该是有原因的吧?”小泥鳅一开口便喋喋不休。
“小孩子别多问。”
“师父,我个儿小年纪可不算小了!”说着,挺了挺胸,表示他已是大人,见醉虾不睬他,耸耸肩,自嘲地笑了笑,道:“师父,我给您老人家灌壶酒。”他是一厢情愿,在这种节骨眼上,他没想到酒是否咽得下喉咙。
“你到后面去吧!”醉虾挥挥手,使了个眼色。
小泥鳅是个孤儿,生身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由醉虾一手带大,醉虾一个手势,一个眼色所代表的是什么他非常清楚,比用嘴说上一大段还管用,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立刻举步朝里走去,连头都不曾转。
华艳秋已经打好了主意。
“凌风,就这么说定了,我们走吧?”
“请!”
两个人转过身,华艳秋望向醉虾。
“江先生!”声调很和悦,脸上带着春花般的笑意,道:“我们暂时离开,换个时间再向您请教,您不会搬家吧?”
搬家当然就是开溜的意思,她说得非常客气。
“做豆腐是我的生意,这片店是我安身立命之所,当然不会搬家!”
“希望如此!”
“再说……”醉虾苦苦一笑道:“我醉虾既然被两位找上,天下虽大,想搬也无处可搬。”
“啊!江先生真是知情达理。”她笑得更媚了,这句话充满了揶揄的况味。
两人步出店门。
“对了,凌风,有句话差点忘了告诉你。”
“什么?”
“有不少人在找你,都不是等闲之辈。”
“找我?”古凌风目芒闪了闪,像冷电掠空。
“不错,三年来没断过,可是你突然失去了影子。”
“都是些什么人?”
“用不着一一点名了。”她似乎有意要留条尾巴,道:“你杀人,杀人就必然结怨,结了怨就会有人讨债,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敢于找你的当然不是泛泛之辈,你心里应该有个谱,说不说出来都是一样。”
“谢谢你提醒!”古凌风似乎并不十分在意,杀手,本来过的就是刀头舐血,剑下翻身的生活,自不必大惊小怪。
“神鞭大少”方子平狠瞪着古凌风,眼里似要喷出火来,这俊小子的醋劲可真不小。
古凌风扭头望了他一眼,戏谑地道:“方老弟,你真是有福气!”说完,不理方子平的反应,昂首大步行去。
方子平一振腕,正待飞鞭……
“小平!”华艳秋昵叫了一声,伸出莹白的玉手在他的肩上抚了抚,道:“我们该走了,犯不着吃冷血人的醋。”
方子平长长舒口气,垂下了手。
“我们真的要走?”
“你不想走?”
“姓古的走了,我们该趁这机会……”
“小平,你对古凌风的认识还不够,你以为他是那么简单的人?再说姐姐‘桃花女’我在江湖上还算小有名气,做事有一定的原则,走吧!”
方子平转头望了店里的醉虾一眼,才悻悻举步。
华艳秋上了轿,轿子掉头冉冉出巷。
醉虾目送不速而来的煞神离去,吐口气,拍了下桌子,扭头朝里扬声大叫道:“小泥鳅!”没有反应,再叫一遍,还是寂然,口里嘟哝了几句,起身到角落里灌满酒壶再回到桌边坐下,迫不及待地举壶就口……
突地,他的两眼直了,壶嘴距口还有一寸停住了。
醉虾发直的两眼钉牢在店门边的铺板上。
铺板上有个酒杯口大的光点,这光点如果是顽童一眼便能认得出来,是镜子对着阳光所反射出来的光晕。
这里是豆腐店,没有顽童玩镜子,何来光点。
醉虾一想便明白了。
这间店面兼作坊通向后面天井的一方没有间隔,整个是敞通的,现在是日出不久,太阳上屋脊只能照西厢房,从光点角度推算,正好由西厢房射来。刚才叫了两遍小泥鳅没有回应,显然已被劫持,而劫持小泥鳅的不速之客定是趁师徒俩半夜起床做豆腐时摸黑潜入后面藏匿伺机,“冷血杀手”古凌风和“桃花女”华艳秋先后光临,第三方面的人也同时光顾自是意料中事。
小泥鳅的睡房正巧在西厢,他喜欢照镜子,那面小圆镜是多年前在京师向一个番商不花钱买的,他当宝带在身上,这镜光无疑是他情急智生想出来的求救点子。
光点消失。
醉虾轻轻放下酒壶,现在必须轮到他想点子了。
他是神偷,一向只用头脑和双手,虽然他的功力不弱,但极少与人搏斗,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过,所以他不考虑动武。
以小泥鳅的滑溜和机伶,竟然被人制住,这制住他的人本领定然不小,而且可能不止一个人,其目的不用说跟古凌风和华艳秋一样。醉虾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但他无法逃避,三年来他过的全是提心吊胆的日子,所以他拼命喝酒,酒能使人麻醉,使现实的世界变得模糊,日子便好过些。
他自责当初一时逞强好胜,卷进了那场可以称之为滔天大祸的是非之中,但后悔无补于事,他必须解救小泥鳅。
突地,他的心收紧,脸上起了不规则的抽动。
凭他的超感觉,他发觉身后有了人。
连空气都不曾带动的轻灵身手,绝不输于他这来去如风的神偷,不问可知身后是个相当可怕的人物。冷静,他一再提醒自己,他经历过无数凶险,都是靠超常的冷静而化险为夷的。
身后不长眼睛,刀剑也同样不长眼睛,如果对方要他的命他无法逃避,所以他不敢动,但又不能呆着,他必须装着没任何发现的样子,于是,他喝了口酒,捻起粒花生剥了放在嘴里慢慢嚼,老姜,他真的冷静下来了。
“江老,幸会!”嗲声发腻的声音。
醉虾大惊意外,想不到身后竟然是个女人。
“是哪位?”他很镇定,行所无事的样子。
“算是曾经相识的客人吧!”
“哦!”
醉虾慢慢起身,慢慢回转,他不能有任何带火的动作,因为眼前情况不明,而小泥鳅已可完全证实是在受制之中。
回过身,眼前陡然一亮。
是个散发着骚媚之气的中年女人,半老徐娘,但风韵依然很足,脸上挂着笑,看不出有丝毫的恶意,但这骗不了醉虾,越是这样的女人越可怕,更何况她是在这种诡谲的情况下光临的。
“哦!”醉虾又是一声哦,果然不是陌生人,他记起来了,
卜芸娘,二十年前京城里最大的妓院“群芳阁”的红姑娘,曾
经风靡过无数的王孙公子巨贾富商,据说对男人有独到的工
夫,能使人沉迷而无法自拔,当时的花名是“红牡丹”,之后,
年纪大了,当了群芳阁的主人,改回本名卜芸娘,一般称之为
卜大姐,她的艳事奇闻多得不胜枚举,为各阶层的人所津津乐道。醉虾是在京师混的,他当然耳熟能详。
“还记得我吗?”
“卜芸娘,群芳阁老板。”
“江老的记性不坏,我改行快十年了。”
“哦!”醉虾除了哦似乎没什么话好说,其实他心里在不断翻转,一个红姑娘、一个妓院的鸨子,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是江湖好手。
“江老,我们到里面去叙叙旧如何?”
叙旧,这辞句用的可真绝。
“这……卜姑娘来者是客,当然……”
“我已经不是姑娘了!”春意盎然的脸上始终带笑。
“依我老头子的年龄,这称呼还是可以用的?”
“好!随便,反正无所谓。”
“请吧!”醉虾不再装模作样,事已如此,他只好回复他的江湖面目。
两人穿过堆满杂物的天井,走向正房堂屋,醉虾注意扫瞄西厢房,但门是关着的,什么动静也没有,根本上就像是没有人,窗倒是开着,照满红艳艳的阳光,他想,小泥鳅的镜子反光是利用这窗子。
堂屋,依然杂乱,两把木椅配张剥了漆的八仙桌,没有任何摆设。
“这种地方未免委屈了卜姑娘。”
“好说!”卜芸娘满无所谓地坐了下来。
“卜姑娘找上我这过气的老头子有什么指教?”醉虾也坐上木椅,他心里惦着小泥鳅,但他不想马上提出来。
“跟刚才离开的那几位目的一样。”
“开门见山的说吧?”
“很好,江老真是爽快人!”卜芸娘脸色一怔,敛了含媚的笑容,摆出认真而郑重的姿态,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那东西落在谁的手里?”
“什么东西?”
“江老不是说开门见山地谈么?怎么又变卦了?”
醉虾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很难看。
“不知道!”半晌才吐出三个字。
“真的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哈哈哈哈!”卜芸娘脆笑了一声,道:“江老何必装呢?我卜芸娘可不是打哈哈来的,既然上了门,没达到目的便不会了。”
“我江无水可以对天发誓,真的不知道。”
“可是我不信。”
“那是没办法的事。”
卜芸娘的脸色沉了下来,变得很冷,还透出狠色。
“以江老的能耐,只消一伸手,一辈子便可吃喝不尽,根本用不着辛辛苦苦卖豆腐,三岁孩童也不会相信,这当中定然有道理,我很想知道,能说出来么?”
“没道理,我只是要彻底洗干净这双手。”醉虾脸上掠过了一抹不易觉察的痛苦之色。
卜芸娘够精,她觉察到了。
“洗干净手是句骗人的话,永远洗不干净的,江老有难言之隐,对不对?”扇了下鼻翼,又道:“彼此是旧识,有困难无妨说出来,我卜芸娘也许能代你分忧,问题如果不解决永远都是问题,江老以为如何?”
“我没问题。”
醉虾沉重地摇头。
“真的没问题?”卜芸娘步步紧逼。
“没有就是没有!”
醉虾的音调突转强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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