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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蝶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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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

    他的身子枯瘦而矮小,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他的头看来就像是个风干了的硬壳果,脸上刻满了风霜雨露和无数次痛苦经验留下的痕迹。

    无情的岁月虽然已使他的身体完全萎缩,可是他的一双眼睛里却还是时常会闪动起一种充满了老人的智慧和孩子般调皮的光芒。

    在这种时候,他的眼睛看来就好像是阳光照耀下的海洋。

    卓东来恭恭敬敬的站在小亭外,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好:“老先生的气色看来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好得多了,就好像忽然年轻了二十岁。”

    老人本来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也不准备理他,却又忽然转过头。对他霎了霎眼。

    “你看我真的好像年轻了二十岁?”

    “当然是真的。”

    “那么你就是个瞎子,又蠢又笨的瞎子。”老人虽然在骂人,声音却显得很愉快:“你难道看不出我已经年轻了四十岁?”

    卓东来笑了。

    一身雪自的女人已经站在老人身边,老人拉起她的手,用两只手捧着。

    “这是她的功劳。”老人眯起眼笑道:“只有像她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才能使一个老头子变得年轻起来。”

    “这也是我的功劳。”卓东来说:“是我把她送到这里来的。”

    “可是我一点都不感激你,”老人又在霎着眼,眼中闪动着调皮而狡谲的光芒:“我知道你又在拍我的马屁,又想把我存在脑子里的东西挖出来。”

    卓东来并不否认,老人问他:“这次你想挖的是什么?”

    “是一个人。”

    “谁?”

    “萧泪血。”

    老人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连一双发亮的眼睛都变成了死灰色。

    “萧泪血,萧泪血,”老人嘴里不停的念着这个名字:“他还活着?还没有死?”

    “还没有!”

    老人长长叹息,“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伸出一根于瘪的手指,指着卓东来的鼻子:“你是个超级大混蛋,又混又蠢又笨,所以你才会去惹他。”

    卓东来没有生气。

    不管这个老人怎么样对他,他好像都下会生气,因为只有这个老人才能告诉他一些他很想知道却偏偏不知道的事。

    “我并不想惹他,”卓东来说:“我只想知道有关他的两件事。”

    “哪两件?”

    “他的武功,他的武器。”

    老人好像忽然紧张起来,一个像他这种年纪的老人本来不该这么紧张的。

    “你看见过他用的武器?”他问卓东来。

    “我没有。”

    “你当然没有看见过,”老人又放松了:“只有死在地狱里的鬼魂才看见过。”

    “没有人见过他的武器?”

    “绝对没有,”老人说:“就好像他也永远不能看见泪痕一样。”

    “泪痕?”卓东来问,“谁是泪痕?”

    “萧大师的泪痕。”

    “萧大师是谁?”

    “萧大师就是萧泪痕的父亲。”

    卓东来一向认为自己是个非常明智的人,现在却完全混乱了。

    老人说的话他居然完全不懂:“他为什么不能看见他父亲的泪痕?”

    “因为他看到泪痕的时候,他就要死在泪痕下。”

    卓东来更不懂:“泪痕也能杀人?”

    老人遥望着远方,眼中仿佛充满了悲伤和恐惧,就好像一个人忽然看到了一件他所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的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的伸出了他那双已干瘪萎缩的手,轻轻的拨功了他面前约一张琴。

    “铮琮”一声,琴弦响动。

    老人忽然说:“蝶舞,请你为我一舞。”

    银狐斗篷从肩上滑落,穿一身银白的女人仍然一身银白。

    钥白的短褂,银白的长裙。

    长裙流水般飘动,蝶舞翩然而舞,长裙飞云般卷起,露出了一双修长结实美丽充满了弹性的腿。

    没有人能形容她的舞姿,也没有人能形容她的这双腿。

    就连最懂得欣赏女人的狄小侯狄青麟也只能说:“我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人身上会长出这么样一双腿来。”

    悠扬的琴声忽然变得苍郁而萧索,舞者的舞姿也变得仿佛残秋时犹在秋风中卷舞的最后一片落时,美得那么凄凉,美得令人心碎。

    老人眼中忽然有了泪光。

    “铮”的一声,琴弦断了,琴声停了,舞者的长裙流云般飘落。

    舞者的人也蜷伏在地上,就好像一只大鹅在垂死中慢慢消沉于蓝天碧海间。

    然后就是一片安详而和谐的静寂。那么静,那么美。

    老人眼中已有一滴泪珠珍珠般流了下来,在他苍老枯瘦干瘪的脸上留下一道清亮的泪痕。

    一滴,两滴……

    “泪痕就是这样子的。”老人喃喃道,“泪痕就是这样子的!”

    “什么样子?”

    “独一无二,完美无缺。”老人说:“当世犹在人间的利器,绝对没有一柄剑比它更利!”

    “剑,”卓东来问,“泪痕是一柄剑?”

    “是一柄剑。”老人说:“一柄完美无缺的剑,就像是蝶舞的舞一样。”

    “这柄剑为什么要叫做泪痕?”

    “因为剑上有泪痕。”老人说:“宝剑出炉时若是有眼泪滴在剑上。就会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泪痕。”

    “是谁的泪痕?”

    “是萧大师的,”老人说:“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萧大师。”

    “宝剑初出,神鬼皆忌,这一点我也明自。”卓东来道:“可是我不懂萧大师自己为什么也要为它流泪呢?”

    “因为他不但善于铸剑,相剑之术也无人所及,”老人声音中充满哀伤:“剑一出炉,他已从剑上看出一种无法化解的凶兆。”

    “什么凶兆?”

    老人长长叹息:“你自己刚才也说过,宝剑出世,神鬼共忌,这柄剑一出炉,就带着鬼神的诅咒和天地的戾气,不但出鞘必定伤人:而且还要把萧大师身边一个最亲近的人作为祭礼。”

    “萧大师最亲近的人就是萧泪血?”

    “不错。”老人黯然道:“这柄剑出炉时,萧大师就已看出他的独生子要死在这柄剑下。”

    “他为什么不毁了这柄剑?”

    “他不忍,也不敢。”

    “这柄剑是他自己的心血结晶,他当然不忍下手去毁了它。”这一点卓东来也能了解:“可是我不懂他为什么不敢毁了它。”

    “天意无常,天威难测,冥冥中有很多安排都是人力无法抗争的,”老人目中又露出那种说不出的恐惧:“如果萧大师毁了这柄剑,说不定就会有更可怕的祸事降临到他的独子身上。”

    卓东来眼里在闪着光:“后来萧大师是怎么处置这柄剑的?”

    “萧大师有三位弟子,大弟子得了他的相剑术,走遍天涯,相尽利器。”

    “我也听说过,江湖中有位磨刀的老人,相剑凶吉,灵验如神,”卓东来道:“萧大师的大弟子想必就是他。”

    老人点头:“萧大师的二弟子邵空子得了他的铸剑之术,后来也成为一代剑师。”

    “邵空子?”卓东来耸然动容:“就是铸造离别钩的那位邵大师?”

    “就是他。”

    老人说:“这两人都是不出世的奇才,但是萧大师却将自己最得意的刺击之术传给了第三个弟子,而且将泪痕也传给了他。”

    “为什么要传给他?”

    “因为这个人不但心胸博大仁慈,天性也极淡泊,完全没有一点名心利欲,而且从不杀生。”

    “他已尽得萧大师的剑术,当然没有人能从他手中将泪痕夺走。”卓东来说:“这么样一位有仁心的长者,当然更不会伤害恩师的独子。”

    “而且他三十岁时就已隐于深山,发誓有生之日绝不再踏入红尘一步,死后也要将泪痕陪他葬于深山。”

    “是哪座山?”

    “不知道,”老人说:“没有人知道。”

    卓东来叹息:“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江湖中才少了一位剑术大师,也少了一柄利器神兵,这是江湖人的幸运?还是不幸?”

    “可是萧泪血却总算活了下来。”

    “是的,”卓东来悠悠的说:“不管怎么样,萧泪血总算没有死在泪痕下,至少他现在还活着。”

    他的声音里虽然也充满伤感,可是他的眼睛却已因兴奋而发光,就好像一个登徒子看见一个赤裸的少女已经站在他床头一样。

    等他再抬起头去看小亭中的老人时,老人仿佛已睡着了。

    细雪霏霏,小门半开,卓东来已经走出去,蝶舞已经准备关门了。

    只要把这道门关上,这地方就好像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了。

    她只希望永远不要有人再来敲门,让她和那个老人在这里自生自灭,因为她对外面的那个世界已经完全没有企望,完全没有留恋。

    因为她的心已死,剩下的只不过是一副麻木的躯壳和一双腿。

    她的这双腿就好像是象的牙、麝的香、翎羊的角,是她生命中最值得宝贵珍惜的一部份,也是她所有一切不幸的根源。

    ——如果没有这么样一双腿,她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会活得更幸福些?

    蝶舞垂着头,站在小门后,只希望卓东来快点走出去。

    卓东来却已转过身,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盯着她看了很人。

    “这些天来,你日子过得好不好?”

    “很好。”

    蝶舞的声音里全无感情,几乎比卓东来的声音更冷淡。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卓东来说,“我可以保证绝不会有人来打扰。”

    “谢谢你。”

    “可是我也可以把你送到别的地方去,”卓东来淡谈的说:“要我愿意,我随时都可以把你送到别的地方去,我知道有些人一定很希望我这么样做的。”

    蝶舞忽然变得像是条受惊的羚羊般往后退缩,退到门后的角落里,缩成了一团。

    卓东来笑了。

    “可是我当然不会这么样做的,”他的笑眼中充满残酷主意:“我只不过要让你知道,你应该对我好一点,因为你欠我的情。”

    蝶舞抬起头,盯着他。

    “你要我怎么样对你好?”蝶舞忽然问他:“是不是要我陪你上床睡觉?”

    她的风姿仍然优雅如贵妇,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个婊子。

    “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功夫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的,只要跟我睡过一次觉的男人,就会一辈子都忘不了我。”蝶舞说:“我的腿动起来的时候男人是什么滋味,你恐怕连做梦都想不到。”

    她已经开始在笑了,笑声越来越疯狂:“可是我知道你不会要我的,因为你喜欢的不是我,你喜欢的只有一个人,你这一辈子活着都是为了他……”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

    卓东来忽然拧住她的手,反手一耳光重重的掴在她脸上。

    她苍白美丽的脸上立刻图下五条血红的指痕,可是眼中的畏惧之色反而消失了,变成了满腔轻蔑和讥诮。

    卓东来用力拧转她的手,拧到她的后背上,让她痛得流出了眼泪之后,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错了,”他眼中仿佛已因别人的痛苦而充满**:“现在我就要让你知道,你错得多么厉害。”

    夜深。

    屋子里没有燃灯,只有炉中的火焰在闪动。蝶舞赤裸裸的蜷曲在铺满紫貂的软榻上,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来,她的腿更美,美得让人宁愿为她下地狱。

    她的眼泪已不再流。

    比起刚才所受到的侮辱和痛苦来,以前她所受到的苦难简直就像是儿戏。

    她简直无法想象人类中竟有这种变态的野兽。

    通往外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卓东来已经出去,蝶舞听见外面有个年轻人的声音在说话。

    他的声音很低,蝶舞隐约听出他是在告诉卓东来,司马超群忽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已经请了好几位名医来看过,都说他是因为积劳成疾,必需静养才能恢复,所以暂时不能见客。

    卓东来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这年轻人:

    “是不能见客?还是什么人都不能见?”

    “好像是什么人都不能见。”

    “连我也不能见?”

    “大概是的。”

    “所以夫人才特地要你来告诉我,叫我也不要去打扰他?”

    “夫人只说,请卓先生把所有的事都暂时搁一下,等老总病好了再说。”

    “你见过夫人请来的大夫?”

    “三位我都见到了。”年轻人说出了这三位大大的名字,无疑都是长安的名医。

    “他们怎么说?”卓东来又问:“他们都说老总这次病得不轻,如果再拖下去,就危险得很了?”

    卓东未又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这几天他实在不该生病的,他病得真不巧。”

    “为什么?”

    这个年轻人显然是卓东来身边的亲信,所以才敢问他这句话。

    内室中的蝶舞全身肌肉突然绷紧,因为她听见卓东来又在用他那种特别残酷缓慢的方式,一个字一个字的对那年轻人说:“因为这两天朱猛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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