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又见他一人在灯下叹气,终于忍不住走进去,这一次他却没有发现我,我轻声喊他,也不见他回答,我走到近前,才发现,他拿着笔在一张铺满桌子的白纸上正在画着一副奇特的山水画,眼里的泪,竟在不停地掉在纸上,将那画中的山水也糊了好大的一团。”
“当时我见他心中似有十分大的愁苦不解,心中有似刀割,我当即跪在他面前,重重磕头请他不可这样悲伤。”
“师父把我拉起来,对我说:‘没有用的,我当日在街头将你救下,心头总是心惊肉跳,我唯恐我的孩子也和你当日一样,在街头,在街头……’”
“师父几度哽咽,硬是说不下去,我知道他要说,只怕他的孩子也和我当日一样,与狗争食,正饱受摧残。师父痛彻心扉,我却突然好羡慕我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弟,我心想,如果我的生死父亲也想师父一样曾经那样寻找于我,我也就心中慰藉了,只是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父母是什么人。”
“那一晚,师父画完图画,便叫来一些酒菜,我二人便对饮了起来。他那一晚也说了些他过去之事,只是当时我也喝了些酒,已经不大记得,只记得师父好像说他曾在朝中为官,说道后来,便悲从中来,失声痛哭起来,我知道他一定是思念他的孩子和师娘,却只知道陪同痛哭,并不知道如何劝慰。”
“从那天晚上以后,师父便又不知道去向,第二天一早,我便只见他房间留下这幅画,我知他又出门而去,只怕又要半年数月才会回来,我也期盼着他那一天突然带着师弟师娘回来,谁知他就此一去,直到今天,已经是三十三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回来。”
刘浩来说到这里,虽然不愿意当着这大家的面过于动容,然而情之所至,眼角早已经是绯红。辜鸿铭望着大厅北面这一副画说道:“云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南浦心中凄苦之意,早已经跃然于纸上,看来他当日作画之时,便已经有决绝之意,只是我辈这三十年来,恐难以感同身受其万一。”
王兴会和卢德铭、杨曦朝那副画望去,这才知道这画竟然是刘南浦的遗作。王兴会凝目去看画中的山峰,隐隐约约果然能感受到些悲凉。那山高垒深,如劈似剜,浑然不是常见的山水模样,自然是作画人心境的折射。
王兴会低了头,不去想它。那个白胖老者文道希把话头接过去,说道:“不错,他当日正是出门去寻找他的妻儿而去。他的妻子,正是我的师妹。我和师妹师从大清朝咸丰年间南派理学宗师陈醴,我师妹在我门中眼光甚高,她出身高贵,容颜华美,我师兄弟很多人都爱慕于她,她却统统不放在眼里。”一个年迈的老者,半躺在椅子里,慢条斯理地讲述着刻在他心里的往事,他不慌不忙地说一段休息一会儿,大家也不打断,只是齐刷刷地注视着他的脸,希望从他脸上的表情能看出故事的些许轨迹和走向,但看到的,只有他那游移空洞的目光里饱含的沧桑。
“大清咸丰五年,我和师妹陪同师父由京畿道南下还乡,师父知道我家住袁州府,便同意顺道去看望我的家人,我一听之下,心中大喜过望,我们一路沿河南安徽南下,这一天在宿州马当矶过江,便到了江西境内。”
“当时长江沿线,鱼米之乡,商贸已经十分发达,我们三人眼见了江北乡民安居乐业的景象,心中不禁倍感欣慰,哪知过了江后,却是另外一番景象,难民源源不断地从西拥过来,我们好歹挨到了石钟山渡口,从这渡江,便可以到彭蠡泽西岸,再顺着庐山、德安一路南下,不日便可到袁州境内。”
“却见渡口对岸还滞留了大量的难民,船夫源源不断地将人送到东岸后,立即又摇撸放空西去,竟不肯带人返程。下来的难民拖家带口,均是面有菜色,沸沸扬扬都在谈论。我听得都在议论两广兵变之事,我心中一急,我父母虽然早随我在京中居住,但桑梓之地,亲朋故友也还甚多,我连忙细细打听,不错,那一年正是两广金田起义,我猛然听到一个家乡口音,连忙上前探听,一问之下,那对逃难的夫妇对我说,长毛一路从两广北上,转眼怕是要席卷而来。那人见我还要记着要过江,关怀地说了一句:‘年轻人,家里还有人吗?要是没有人了就快逃吧!别回去了。’”
“我忧心忡忡,眼见对岸码头堵塞,便只得勒转马头,赶着车沿着鄱阳湖东岸奔去,没有想到鄱阳湖东岸港汊遍布,沿湖泥泞深陷马足车轮,甚是难行,我们不得已只得不再往东走绕过港汊。当时正是,风雪残年,马上黄昏,我眼见越走越远,心头越是沉重,心想:家乡遭逢战乱,我恨不得一夜便到故乡。”
“我们向东又折返了二里许里,眼看走进一处叫苏山村的村落,不料车轮陷进泥里,再也拉不出来,我恩师在车中颠簸,早已疲惫不堪,师妹要照顾恩师,想我也是一介书生,几次下来要将马车推出泥沼,直弄了一身泥泞,却哪里推得动分毫?我心中一急,便鞭打起畜生而来。”
“就在这时,湖畔走来一匹白马,马上一名少年人,剑眉入鬓,英气逼人,却是愁眉不展。他看了我们一眼,也不说话,突然双腿一夹,朝我那马车左侧冲去,顺手在车把上一拉,手上用力,轻轻巧巧地便将马车推出了泥潭,便要纵马而去。”
“我不敢怠慢,连忙跳下马来,喊他停下,和他相见,多谢他搭手,更问他姓名。只听那少年落落大方地拱手说道:‘萍水相逢,举手之劳,不劳动问姓名。’稍微一鞠躬,又欲转身离去。”
“后来我师妹和我说起,她便是从那时候起,便被这名白马少年磊落洒拓的气度所吸引,她说,我们师兄弟中,虽然多出于官宦之家,但说到气宇非凡却没有一人比得上他,因此当时她在车中见那人急着离开,便忍不住出言相谢,只盼那少年能多停步一刻。”
“那人见师妹出言答谢,果然便勒住马头。当时时近隆冬,鄱阳湖畔北风甚大,我见了那少年身材隽永,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单衫,在寒风中却丝毫不以为意,脸上尽是英武之气,又见了他言语间不亢不卑,心中也是暗暗赞叹,师妹更即邀请他到村前小店对饮三杯驱寒。”
“那少年果然这次没有拒绝,只说:‘也好’。我和师妹扶着恩师,我们四人便走进那个叫苏山的小渔村,在一家酒坊面前坐下,对饮起来。”
“那村落临水而布,只见江清水冷,江面白鹳成群,家家户户门前垂柳,几只水牛养得膘肥体壮,正在悠闲地晒着太阳,却不见有船只停泊。我心中稍微一思索,便猜想一定是这几日石钟山渡口过往难民极多,摆渡的船夫都去那里了。”
“师妹叽叽喳喳地找话来攀谈,我见那少年言语不多,当即说道:‘这里风光极佳,等他年有暇,一定再要来此地游玩。’他一怔回过神来,见我和师妹两人直盯盯地看着他,他立即反应到自己失态,这才打起精神,和我两人攀谈起来。”
“我们互通了姓名,他正是南浦先生,后来他也曾和我说起那日言语冷漠的原因,他那日刚刚学艺下山,对清廷官员并不愿意走得太近,确实是因为我师妹盛情相邀,这才停马入席。”
“我一问他要去哪里,没有想到他竟然是我同乡,也正要往袁州府探望父母,我问起他如何乡音已改,他对我说,他少小离家,已有数年。有了同乡这层关系,我们又亲近了几分。恩师突然提议,眼下兵荒马乱,我们车仗迤逦,多有不便,不如就请南浦先生回乡代我探望亲友,我们便不再过湖,只在南昌取道继续南下。”
“我一听之下,也觉得可行,那少年更是当即答应,我于是就在村前借来纸笔,写了一封信给留在家乡的几名家族的长辈,和他们说明情由,让他们有困难便进京找我父母相聚。
临走时师妹终于忍不住将我们的住址写在了另外的一张纸条上,交到南浦先生手里,说道既然是带信自然要知道回书的地址,南浦先生点头接过,就告别而去。”
“凡事都讲些因缘,兴许是南浦先生终于也是被师妹所吸引,其实我师妹天姿国色,南浦先生如何不会心动,他二人也是男才女貌,绝佳的配偶。我们再次见到南浦先生又是在第二年的谷雨。我们随师父往广东探完亲,早已经返回京中国子监任职,这一日有人敲门,我一开门发现竟然是南浦先生。他和数月前的形容截然不同,形同枯槁,脸上颧骨也出来了,我们把他扶进府中,细问之下他咬牙切齿,原来后来他返回家乡,竟然发现父母已经死在长毛北进的过程中,而我族中的几位长辈,也早已经搬迁了地址。”
“长毛军是当年北方人对太平军的蔑称,我素来不喜欢长毛,当即好言宽慰,请他留下将养。我师妹知道他历经丧亲之痛,自然是十分的体贴温慰,要让南浦先生长留在她身边。他与我师妹耳鬓厮磨,慢慢的,两人也算情投意合。不过南莆先生却不甘为人下,他为人十分聪明机警,性情也是稳重又一股狠辣,又是报仇心切。他有心钻研,数年之后,淮军奇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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