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河顺着四川盆地的南沿,曲折地注入长江。
在赤水河西岸五十公里处,有一处山峰,叫做连天山,山上竹林密布,一条山溪从山脚流过,溪谷两岸的山腰上,遍布着羊肠小道,历来黔北毕节、云南镇雄、威信一带的马帮要进入四川,都是走这一条近道。连天山上住着一位大地主大山霸胡桂全,附近百十户人家,都靠租种胡家的田地,以及在胡家竹料场伐料放排营生。穷苦的山民们身受贪官、土匪恶霸、地主老财的三重压迫,日子过得就像这山上的苦竹。
那时候正是民国建立之初,各级衙门刚刚改名叫**或者公署,实力还掌握在每个地方的军阀手里面,军阀们仍然在忙着四处打仗争夺地盘,百姓的死活就没有人管,当然也不是没有人管——收租、收捐的时候就有人管。
有人说“地狱已空,魔鬼在人间”,这句话用来形容那个年代的情形可谓是一点都不过分。那时候各地的清朝官吏、兵丁们都刚刚摇身一变,换上了新的制服和军装,就成了国民革命队伍里的一员。民国**虽然知道这种情况,但自己没有实力,革命成功只能依靠这些原来的清朝官吏的拥护和支持,而各地的清朝官员们,这时候也看准清朝大厦将倾,革命是大势所趋,他们也有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有的首鼠两端见机而作,发一个宣布独立或者拥护民国**的通电布告全国,等到全国各省都纷纷独立,清朝宣统皇帝不得已宣布退位,国民革命就这样成功了。所以从某种戏谑的方面来说,这种成功,简直是个笑话。没有了清朝的财政拨款和朝纲的限制,这些变为军阀的官吏们更是肆无忌惮,在自己的驻防区内横征暴敛,为所欲为。一个地方的百姓所处的环境怎么样,就取决于这个地方的军阀是好是歹、是邪恶还是良善、是有心庇护一方百姓还是趁着天高皇帝远拼命发财。
但那种战乱频发、无法无天的年代,又有多少地方豪强能够坚持善良为百姓着想?如果说周围都是魔鬼,一个善良的人,怎么能生存?
那时候各地的军阀政权多如牛毛,更迭之快,也是令人瞠目结舌: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他;今日刚刚划分完南北,明日就分直皖奉;你称曹大帅,他叫陆督军。但无论怎么打来打去换来换去,都无非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闹剧罢了。
据各种史料和近代文学作品记载,民国年间的捐税之多之奇,也可谓是前无古人:有的地方种田种地的要交七成左右的捐税;家里但凡购买镰刀、锄头等农具也要交购置税;屠宰牲**屠宰税;娶媳妇生孩子要交添丁税;随便到临县走个亲戚,要交路捐;还有团防捐、国防费,一旦附近有打战更有革命捐、运输费、兵差费,还有烟草捐、新苗捐、节日捐等等等等,无穷无尽,不一而足。
有一个地方,连百姓家里有茅厕都要交茅厕税,税款的额度视茅坑的大小深浅而定,理由是既然掏得起茅坑,说明家中殷实,理应慰劳各级官长,且用来暂时存储排泄物的茅坑是挖在公家的土地上,那自然是要交保管费的。以致当时有文人感叹:“自古未闻粪有税,而今只剩屁无捐”。
捐税的期限也是令人瞠目,有预交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的,在著名导演姜文的电影《让子弹飞》里,也有过某地将税收已经收到了西历2010年的桥段。这在当时,都并不是无稽之谈,新中国建立后改革开放初期的1981年,在贵州某处山村里,竟然有一个老农民拿着一张已经预交到了民国七十年的征田税凭证来到人民公社续交公粮。这个老农民因为住在比较偏远闭塞的地方,新中国的土地改革和人民公社制都不小心把他遗漏了,他到记得时间——民国是1911年建立,既然他的征田税交到民国七十年,那么到了1981年,他理应到**续交田税——他却不知道,民国已经在1949年不复存在了,他这后面三十二年的税,算是白交了。
很多穷苦农民根本无法种田劳作,因为碰到风调雨顺的年月,除去税后还勉强能剩下3个月口粮,要是碰到灾年,辛辛苦苦劳作一年颗粒无收也就算了,还平白无故地欠了地主老财七分地收成的捐税!——这七分的收成可是按照收成最好的时节计算的——这真是叫人气煞肺腑,却又无处说理啊。收捐收税的官长老爷们可不会讲情面,交不起税,土地充公,你还得饿着肚子四处乞讨来还欠下的债!等你好不容易讨足了捐税,回到家乡,不好意思,利打利利滚利,你欠的捐税早已经变成了一亩六分地的收成了!
那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年代,有多少穷苦大众在那个年代被活活饿死折磨死,胡桂全却是在这种年代里发了家,他仗着家大业大,又有一名小女儿嫁给川军中的重要将领郭勋祺做小老婆,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通过抵押放债、低价强买等手段不断兼并周围百姓的土地,而那些军阀们,乐得把这种偏远的地区让给一些地主老财去管辖,因为零散地向穷鬼们收租远没有向一个知趣的地主老财收租这么方便快捷。军阀们会向地主老财少要两分捐税,当做是他们经营管辖的酬劳,作为交换,以后这片地方就由这个地主老财掌握生杀大权,至于你再变本加厉地向穷鬼们立多少名目,加收多少税,又有谁去管你呢?
后来长征到此的红军中有一名战士见到此地的百姓生活境况,曾经写过一首打油诗《小茅屋》,在军中广为流传,记录下了当时的情景,诗是这样写的:
小茅屋,
矮茅屋,
入门要低头,
睡卧难伸足,
起风檐欲飞,
雨来漏满屋。
门前野草迷山径,
屋后荒山露白骨!
绕屋凄凉无所有,
日暮但闻小儿哭。
寒冬聚围小火炉,
火焰常灼小儿肤,
茅屋梁上少包谷,
家人下体多无裤。
兄弟流离爹娘死,
卖儿鬻女偿不足!
这一年一个青黄不接的年月,连天山上天低云暗,乌云密布,好像马上就要有一场大雨下来,坐落在半山腰的胡家大院,越发的显得阴森低沉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川南富豪大院。远看靠山面北,尽得王者之气;近看有高墙翠竹拱卫,左右两边立着两座碉楼,里面各驻扎了十多个保安队员轮班把守;三个门头牌坊,精雕细琢,正门上,用篆体字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是:诗书传万代;下联是:礼乐治千秋;横批是:家风渊源。
大门进去,是一个长方形的天井,天井后面有一座楠竹屏风,上面画一副溪山雅苑图,屏风后面左边墙下一张紫檀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人,头戴着毡帽,紫黑色的面皮,下巴上有微微的胡须,50岁上下的年纪,体态有些肥胖,此时正手捧着一碗明前绿茶,一手拿着碗盖,慢慢地喝着,他拿碗盖的手,只有三个手指。
他身后还垂手站着一个人,面色凝重,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正半睁着眼缝偷偷地瞄那个坐着的人。
这两人正是这座胡家大院的老爷胡桂全,和他的保安队长雷德贵。
昨天,驻守叙府的王陵基王旅长托人给胡桂全送来一份手谕,说是川北剿匪战事紧张,为防止盗匪南下袭扰,特令各州县加强城防,加固公事,不得有误,手谕下方另有一行小字:请元昌公速调拨竹料百万码,务必与端午节前送达旅部,不得有误!元昌是胡桂全的字。
胡桂全咽了一小口茶,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不得有误,好啊,好啊。”
雷德贵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恢复了半眯半睁的样子,他慢悠悠地接话说道:“叙州府十县百余乡,竹林山头遍地。他王陵基偏偏舍近求远,要我连天山送上一百万码竹料,这实在是不给郭旅长面子啊。”
王陵基和郭勋淇同为川军旅长,胡桂全虽然算是郭勋淇的半个岳丈公,但连天山所在汉安县,却归王陵基管辖,郭勋淇的驻地是在自贡。以往,汉安县的长官看在郭勋淇的面子上,少有来叨扰胡桂全,这一次,却是王陵基亲自给他发来的公文。
胡桂全仍是一字一顿地说着:“他王陵基最近可是省城刘主席跟前的红人啊,眼下勋骑在川北忙于战事,无力分心,咱们切不可治一时之气,乱了分寸。”
雷德贵原是郭勋祺手下一名上尉连长,郭勋淇命令他协防驻守连天山,已经快十个头年,他早就嫌弃这里穷乡僻壤,施展不开手脚,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离开,这时见王陵基敢于到连天山来征调物资,总盼这是一个机会——也许郭勋淇和王陵基一旦闹翻,在郭勋淇正当用人之际他再主动请缨,没准他就有机会离开这里了。
他不失时机地轻蔑一笑,说:“依我看啊,咱们不能输了这口气,让他骑在我们脖子上,再者说了,这端午将近,一百万码竹料子,也怕是来不及啊。”
川南一带,竹子本是土生土长的经济林木,自古有砍竹子作为建材和造纸使用的习俗,竹料计算用码为单位,一码约等于一米,一根竹子大约五米,一百万码竹子就得大约二十余万根。
一个工人一天能砍百十根竹子,山上原有六七十个做工抵债的佃户,加上开春雇的二十个短工,总共不到百人,现在离端午不到一个月,就算满打满算,也很吃紧,胡桂全把茶碗啪地一声放在茶几上,说:“二月间雇的这些个短工,从哪里找来的,一个个吃得多干得少……”
“听说是胡忠从泸县找来的,一些外乡人,也不知根知底,谁知道是生手还是熟手。”雷德贵说,“要不我再和胡忠说去,让他把西门酒窖那几个伙计叫过来帮忙?”
“酒窖那边也得离不开人,马上过节了,要用酒,也得让他们加紧,竹料子这边,就不加人了,这样吧,你带人去蛤蟆石那想想办法,那边竹林茂密。”
雷德贵一怔:“蛤蟆石?”
“怎么了?”胡桂全反问着他。
原来连天山南面陡峭异常,沿山脚下一条好大的峡谷,峡谷底部是一条泄洪河道,眼下正是雨季,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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