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一片长睫被泪水打湿,楚楚可怜,“长姐,你说什么……”
沈若华垂头看了她几息,不明意味的啧了声。
她微微俯身,冷硬的面庞柔和了下来,“蓉儿总是如此楚楚可怜,天真善良,世家女子能有如此性情,的确是世间少有……”她话锋一转,“但天真,不是不知礼数的借口!”
“今日大戏楼中,你和苏玉郎的一番交谈,回府后,我派人一一询问过大戏楼的百姓。”她颇为遗憾的摇头,“我真失望,我平日里看着的妹妹,居然如此没有规矩,当众同男子调情。”
金氏大骇,连滚带爬走了过去,“大小姐!你怎么能为了自己就诬蔑蓉儿呢!”
“人证皆在城中,为了保护蓉儿的名声,我特意给了他们十两银子封口,若是二婶想听,我也能让人把他们带来。”沈若华轻笑了一声,“一人的话不可信,那十人、二十人、上百人的话,总不会作假了吧。”
“她如何与苏玉郎欲拒还迎,那么几双眼睛看的清清楚楚!”
老夫人有些愣怔,她看着沈若华笃定的神色,不禁动摇。
沈蓉暗道不好,她将头埋在掌心,痛哭出声:“蓉儿是没有办法啊祖母!”她哭声欲要断肠一般,“当时无人出来救蓉儿,他放了身份,蓉儿害怕说出大伯父给沈家招惹麻烦,就、就无奈之下迎合了他,蓉儿没有脸再活下去了!”
她故技重施,又要去撞一边的墙,沈正元眼疾手快,立马将她搂在了怀里。
他是看出来了,他这个女儿,是大哥和母亲的心头肉,他能否在沈家安然的待下去,就都靠她了,要是她死了,自己还能依仗谁呢。
沈正元一副慈父姿态,摸着她的头安抚:“蓉儿别哭了,爹知道你心里头的委屈,爹知道你不是愿意的。这事就过去了,如今苏玉郎被荣亲王押进了皇宫,想必不出几日,皇上就会处置他,也算是给你出气了!”
沈正平也心疼的要命,他无法向沈正元那样光明正大的安抚,只能干巴巴的看着,说上一句:“你爹说得对,蓉儿,你祖母和我都不怪你,任由是谁,放到那样的场面,都会与你做出一样的选择。”
老夫人到底是心疼沈蓉,即便心里头有不适,也选择了护着她,她看着沈若华道:“这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蓉儿到底是受委屈的那一个,她也不是不知礼数的人,你莫要咄咄逼人了!”
沈蓉心里得意极了,她整理好表情抬头,将被沈若华打红的半边脸展露在几人跟前,望向沈若华:“姐姐,蓉儿真的知错了,姐姐打了蓉儿一巴掌,也该消气了,姐姐能原谅蓉儿吗?”
老夫人皱起眉,“下手没个轻重,你看看你把蓉儿打成什么样子了!你不知道她脑袋上还有伤吗!”
沈若华施施然的理了理袖摆,“我还记得九岁之时,哥哥还未出征,我在哥哥的住处玩累了,和哥哥同房睡了一夜,哥哥还是睡在榻上的,第二天被祖母知道,祖母用戒尺狠狠打了华儿,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华儿坏了礼数,不知廉耻。”
老夫人身子僵了。
沈若华扬起嘴角,“我只是和亲生哥哥共处一室,祖母便说蓉儿坏了礼数不知廉耻,动用家法责打华儿。蓉妹妹当街和男子调情,我只是打了她一巴掌,祖母就说我咄咄逼人,我当真不知,在这个家里,我和蓉儿的待遇竟如此大相径庭。”
杨氏大步上前,拉住沈若华的手,“我们母女二人,待金氏和沈蓉仁至义尽,没有别的话好说!夜深了,我先带华儿回去休息了。”杨氏转身走到门槛处,停下步子,回头看了沈正平等人一眼
“若是夫君和母亲以为,芳妹妹和蓉儿,比妾身和华儿更加重要——”
老夫人眼皮狠狠跳了跳,五年前杨氏领一双儿女回娘家时,就是这一副姿态。
老夫人狠狠推了沈正平一把,沈正平也知道事情闹大,眼神闪烁着开口:“梅儿你误会了!”
他上前几步追上她二人,“我们回屋,我单独与你解释。”
沈正平是担心,杨氏回了府,会把沈蓉今日与苏玉郎虚与委蛇的事情说出去。
现在在旁人眼中,沈蓉好歹还顶着一个受害者的身份,要是被旁人知道这事,才是真的遭了。
他不顾杨氏的挣扎,强行把她带出了长鹤堂。
直到走出了不远,杨氏才发狠挣脱了沈正平。
“你要说什么,现在说就是!”
杨氏抬高了下颚,极力隐忍心中的委屈和眼中的泪水。
她也自厌,分明已经知道沈正平待自己早已没了真心,待她甚至还不如待自己的弟媳,可她仍还是割舍不下当年的感情,她毕竟也是爱过沈正平的。
沈正平看了一眼沈若华,“你先回去,我和你娘有话说。”
沈若华敛了敛眸,顺从的转身走向环廊,消失了身影。
沈正平身子放松了些,他心里想着金氏的模样,眸间覆上一层深情之色,“梅儿,你相信我吗?”
杨氏被他看的一愣,心头第一反应竟是落寞,这样的目光,她十几年都没见过了。
她苦笑了一声,“你要我怎么信你?”
“自从华儿和戚儿长大,你待我越来越冷淡,处处针对,处处挑剔,不仅挑剔我,还要挑剔女儿和儿子。沈正平,你这些年如何待我,你自己知道,你现在来问我信不信你,你说呢?”
沈正平喉头一哽,心头涌上来的不是愧疚,而是一抹烦躁,心说杨氏怎么如此小心眼。
他掩盖眸中的不悦,故作愧疚的垂下头,“梅儿,我知道这些年我待你不好,可是、可是我亦有苦衷。”
他压低了声音,“当年我娶你回家,岳父岳母就对我颇有微词,觉得我配不上你,我这么多年努力走到户部侍郎的位置,你爹娘仍看不上我,我承认,我心里有怨,还把这怨气,发泄到了你的身上……”
杨氏没有说话。
沈正平趁热打铁,“我也不想的,每次刁难你,事后我都悔恨万分,但……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对你——”
“你还记得佩儿吗?”杨氏突然问了一句。
沈正平一愣。
杨氏抬起头,眼中没有半分波澜,“佩儿原本是我的丫鬟,前一阵子成了你的佩姨娘,你忘了吗?”
“沈正平,你可还记得,你与我成婚那一夜,我和你说过什么?”
杨氏轻轻一笑,“你忘了吧。我那一夜说,‘我可以容忍你纳妾,也可以容忍府上有庶生子,可是有一点,你不能碰我身边的人,那会让我觉得,你背叛了我,也背叛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你恼我父母看不上你,这就是你冷落我、冷落我的一双儿女、迎娶我身边丫鬟的理由吗?沈正平,你以为我会接受吗?”杨氏咬了咬牙,眼中的泪水凝成一行,瞬间滑落。
“我不会!”
“沈正平,我已经后悔了,后悔当初嫁给你!我更没想到你是这样虚伪的人,不爱了就是不爱了,居然还能甩在我爹娘的身上!我后悔,可是我没办法,为了戚儿,为了华儿,我不能离开沈家。我会努力操持府上的事,让你满意,让沈老夫人满意,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你再也不要和我提当年的事。”
杨氏一字一句:“我、嫌、恶、心!”
她正了正衣襟,脸上的两行清泪已经被呼啸的风吹干,她依旧是那个矜贵优雅的沈夫人。
她越过沈正平,扬长而去。
沈正平目瞪口呆,在冷风中吹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脸色寸寸扭曲,狠狠踹上一边的树,低声骂骂咧咧,虽听不清楚,但看他的模样,就知道定没说什么好话。
他气冲冲的向与杨氏相反的方向离开。
须臾,沈若华从环廊的柱子后显出了半边身子,她慵懒的靠在红柱上,面色柔和,眼底却带了一抹犀利。
她静静站了半晌,转身离去。
…
…
宫内
未央宫
慧妃坐在铜镜前,任由站在身后的宫女替她拆下满头的珠钗。
青丝散落在肩头,头顶没了重物,也叫她舒服了许多,捧过嬷嬷递来的茶,抿了两口。
她将茶盏搁在嬷嬷手中的小案上,问道:“公孙卿那边怎么样了?”
刑嬷嬷抱着小案,回复道:“都安顿好了,给拨了新的侍女,衣裳也都换了,暂且住在宫里的合欢阁。”
慧妃没好气的拍了拍妆台,“沈若华那多管闲事的东西!居然敢替那臭丫头出头,当真以为封了一个县主,本宫就拿捏不住她了吗!”
刑嬷嬷给了梳发丫鬟一个眼色,让她端着小案走出了殿内,自己上前执着梳子,替慧妃顺发。
“娘娘,福山县主虽是多管闲事了些,可在京内一众贵女之间,可的确是风头无二啊。”
“本宫自然知道,她身为沈侍郎的女儿,杨太师的外孙女,的确是七皇妃的好人选,可就是人不老实,本宫怕她带坏了七皇子,暂且观望一阵子吧。”慧妃指尖点了点桌面。
刑嬷嬷又问:“那八公主,娘娘想如何处置?”
慧妃黛眉微皱,“还能如何,暂且养着她吧。上回太后将本宫召去训斥了一顿,皇上后来也来敲打本宫,本宫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苛待了她,先让她快活着,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可是娘娘,她可是天煞孤星呐——”刑嬷嬷纠结道:“外一留在宫里,克了谁……”
慧妃在镜中瞪了她一眼,“这话你可别在陛下的跟前说,陛下不信这些,也最烦听到这些,否则的话,当初大师算出她是天煞孤星,也不会就此丢了性命,陛下更不会将她给本宫了。”
刑嬷嬷低眉顺眼,“老奴明白了。”
主仆二人说了没几句,殿外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慧妃惊喜的站起身,小跑着来到内室门槛处,半蹲下,“妾身参见陛下!”
明黄色的龙靴停在她眼前,慧妃按耐住内心的狂喜,羞怯的抬头:“皇——”
她还没说完,便被蒙头而下的一巴掌打晕了。
她踉跄着坐下,听到头顶一声怒斥:“混账!”
慧妃双目含泪,委屈至极的重新跪起,“陛下为何要打妾身!”她颤抖着双手去拉东岳帝的龙袍下摆,“皇上还没因为八公主的事情消气吗?妾身已经给八公主换了新的住处,还亲自挑了听话的宫女伺候。往日的那些事,都是宫里下人们干的呀,妾身只是一时疏忽,陛下——”
刑嬷嬷立即磕起头来,“老奴能给娘娘作证!娘娘真的不是有意的皇上,请皇上息怒!”
东岳帝脸如黑炭,“朕今日来,不是为了小八的事。”
慧妃鲜少见到东岳帝这般震怒的模样,心里头也打鼓,“那、那陛下是——”
“朕今日来,是因为你们苏家那个、胆大包天的弟弟苏玉郎!”皇上怒吼,“你可知他今日干了什么!”
慧妃吓得话都说不出口。
皇上龙袖一甩,“将苏玉郎带上来!”
慧妃不敢起身,目光看着殿门处,瞥见那被锦衣卫拖着进来,腰部往下一片血色的苏玉郎,吓得一声娇呼。
“玉郎!玉郎你怎么……”她喊到一半,才想起皇帝也在这,顿时消了音。
苏玉郎神志不怎么清醒,被慧妃这么一喊,才动了动脑袋,发出几声求救:“姐……咳咳,姐姐救……救我。”
慧妃泪流满面,跪行到皇上膝下,哭道:“陛下,玉郎怎会被打成这样!陛下,玉郎他还小,他还未弱冠,他不懂事啊,求陛下绕过玉郎,妾身给陛下磕头了!”
慧妃给苏玉郎求情,并不仅仅是因为姐弟之情,更是因为苏玉郎是她父母的心头肉。
她在宫内,没了父母的倚靠,就只能为人鱼肉,就算是做样子,她也会装出一副好姐姐的模样。
皇上冷着脸,指着苏玉郎道:“你自己问问他!问问他究竟干了什么混账事!”
慧妃左右看了看,还是被刑嬷嬷搀着来到苏玉郎身边,看他脸上也有一道狰狞的疤,慧妃险些跌坐在地。
“陛下……”她怯生生的朝皇帝看去。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冷声道:“他身上的伤,不是朕让人打的。”
慧妃眼前一亮,“那是!”
“是荣亲王!”
慧妃瘫软在地,她心跳如鼓,不可置信的看着苏玉郎,“你!你怎么惹了王爷!你怎么惹了王爷!”
那样的煞神,皇上都要让他三分,可笑这个弟弟,惹谁不好居然惹了他!
皇上揉着颞颥,“福林,去把齐言召进来。”
慧妃不认得齐言,直到他从殿外走进,慧妃才打了个冷战,后知后觉的认出,他是经常跟在霍孤身边的侍卫。
齐言冷着脸半跪,“齐言参见陛下。”
“起来吧。”皇上抬手,指了指慧妃,“你和她解释清楚,苏玉郎为何被打成这样。”
齐言道了声是,起身面向慧妃,慧妃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半垂下头不敢看他。
齐言也不在意,声音清冷的同她说道:“苏玉郎今日在梨园大戏楼调戏了沈侍郎家的二小姐沈蓉,福山县主出来制止,却遭苏玉郎冷嘲热讽,甚至想拳脚相加,还大言不惭的说,爹爹是吏部尚书,哥哥是吏部侍郎,姐姐是宫内宠妃,若是惹了他,定没有好下场。王爷见他嚣张,赏了他一掌,苏玉郎大庭广众之下,说要弄死王爷。”
慧妃背脊一片湿润,她瞪圆了眼,不顾矜持的对苏玉郎吼道:“你疯了!苏玉郎!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慧妃不敢看上首的皇帝,她知道,这次苏玉郎绝不会再有前几次那么好运了。
她先声夺人,大步上前跪在皇帝脚边,“陛下!臣妾知道臣妾的弟弟犯了错,臣妾不敢让陛下放过他,只求陛下看在臣妾,和臣妾父母兄长的面上,轻饶他吧!王爷已经将他打成了这副模样,他已经知道教训了!”
齐言在后面冷冷插刀。
“王爷让属下转告陛下。苏玉郎在京城横行霸道强抢民女,已经不是一两日的事,为何这消息从未传到过陛下的耳中。苏玉郎在外,常把爹娘兄长,和当妃嫔的姐姐挂在嘴边,比金科玉律还要有用,不知这东岳江山,是苏家的、还是公孙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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