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骏用力地“嗯”了一声:“你也保重!”
他便看着她从自己手中拿回长刀,拖在地上,向门外走去。
直到她站在据点门口,再次回头。
她看到景年习惯性地跟在她身后,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目送她返回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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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走了?”景年问。
“这雨竟不知不觉下得这么大了……”她回头望望外面,笑道,“不知怎的,又不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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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没等景年挽留,便踏出据点,跑进水幕,消失在了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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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城外西郊,乱葬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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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柘提刀站在烂泥地里,如注的雨水从头顶浇灌而下,顺着湿透的衣裳和千疮百孔的躯体,流落在这片黑黢黢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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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大的雨滴无情地鞭笞着他的斗笠,敲得让他无法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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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自己的手,手中提着不知何人的尸首,苍白发黄的皮肤上,略微带着稚气的五官被雨水拍打得变形发胀,一侧曾被埋入土堆中的面皮带着青紫的尸斑,破了口的烂疮从耳边一路蔓延到嘴角,露出松动发黑的牙龈。
这个像吗?
他将刀插在泥地里,捧起头颅,接着电光仔细查看。
这个像吗,这眼睛,这眉毛,这鼻子……这个像他吗?
死去的少年在他手中安静地腐烂着。
这不是他。
郑柘双手颤抖着将这无辜人的头颅轻轻放下,安在那被泥水淹没的身体上,捡起刀,向另一片野坟进发。
一个,两个……三个,地上滚落的,都是被他端详过的头颅。
这片弥漫着腥臭的土地,他已用双手和双脚耕耘了个遍,可没有,哪里都没有,从十岁的,到十五岁,到二十岁……每个死者生前都不曾被人这般仔细地凝望着,更不曾被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过,只有郑柘,他一次又一次地对他们挥刀,一次又一次地割开早已藕断丝连的皮肉,只为了换来与他们对视片刻,再将他们安葬。
乱葬岗已到了头。
身后连绵着的,是他最后的希冀。
头顶的乌云固执地盘踞着夜空,倾泻的大雨仿佛一场永不止息的号哭。他顶着雨势抬头,听见雨声如同厉鬼低吼,仿佛身后千百个无辜受辱的冤魂在围困他、质问他、诅咒他,又向他哀求、发愿、忌惮:阎王呵!你所要的人头只有一个,你在这里,怎么找得到!
郑柘颓唐地立着,走着,刀尖挑来拨去,如同拨动一只即将熄灭的蜡烛,想叫这蜡烛的火光重燃。
可随着又一声炸雷,这最后的火光也消散了。
他看到这满地尸骨,看到满地的头颅没有一个能骗过他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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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柘啊郑柘,方才明明都已站在了他的窗前,可为什么不肯下手?
——我下不了手……我下不了手!
你站在他窗边的时候,他分明就在那里,你只需要把刀对准那影子刺进去,就能了结这一切!
——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如果你做不到,你又为何对着影子举刀?
——他是我师弟,不,他是我的弟弟,他是我的兄弟啊!
郑柘啊郑柘,你哪里有甚么兄弟,你唯一的妹妹,也早就化作了一缕白烟入了轮回地狱,你哪里有过甚么兄弟!
……
郑柘啊郑柘,他张景年唯一的兄弟,便是你九死一生,也只有张景弘一个,你究竟算甚么,你究竟是甚么?你是真与禁卫军有着弥天大恨的孔少隹,还是被刺客夺去本该属于你风流浪荡好日子的郑柘?!
……
郑柘啊郑柘,你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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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摘下斗笠,立身于鬼哭狼嚎中,无助地看着满地狼藉。
父亲,难道我二十三年所作所为,全都错了?
父亲啊!
我甚至不知这一声喊去,是孔飞应我,还是郑勇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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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柘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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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声音刺入鼓膜,郑柘被吓得心中一紧,抬眼看去,只见一张白花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出现在不远处,正向他所在之处眺望。
这张脸,他方才已与无数人对比过无数遍……
可眼下,这乱葬岗里最像的一个,他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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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起双刀,走向辛子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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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人手中也提着刀——不,那人自出现起,手中的长刀便扛在肩上,锋利的刀刃对准他迎来的方向,比起迎接故友,却更像是预备着迎敌。
郑柘走向她,拉起双刀。
她看向郑柘,早有预料。
天地间一声脆响,火光飞溅。
长刀划出一条漂亮的圆弧,远远地飞出去,插进泥土。
与此同时,爽朗的笑声骤然响起,将那对凶悍的双刀拦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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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方才还能拿得动刀,没想到这一会儿,便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了!”子骏笑得高兴,“好哥哥,我打得不好,你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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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哥哥,生生地逼停了郑柘的刀势。
他沉沉开口:“你已经打得极好了。”
子骏的眉眼里都是笑:“这还能落个夸奖?已远远不到我第一回打你的时候了!”
郑柘的杀意隐忍下去,他望着这张灵动的笑脸,盯着那笑脸下脖颈间乌紫色掩盖不住的烂疮,欲言又止,憋了许久,却只道:“你的病,不是一直在将养么?怎的不到一月,便恶化成了这样?”
“要养病,也得先看这人愿不愿意活。”
郑柘挑眉:“你不想活?”
“想呀,我怎么不想?”子骏耸肩,“可你看我这样,三天两头发病,统共没有几月可活,稍一泄劲,便连刀也拿不动了……好哥哥,我哪里是不想活,我是活不了了呀。”
“那你又何苦跑到我这里来,非要挨这么一下?”
子骏嘻嘻一笑:“因为快活!”
“呵,”郑柘嘲道,“只怕今夜,只有你还这么快活。”
“是啊,若是我没记错,三日后,你便要去交差了?”子骏歪头看看郑柘身后,“你弄来他们想要的那一个了吗?”
郑柘不语。
“若没有……便将这个带去吧。”
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颅。
“什么意思?”郑柘顺着她的手指瞥了一眼,旋即瞪大了眼,抢声道,“不行!你要做什么?!你想替他?!不行,不行……辛姑娘,你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我不能对你下手!”
“哈哈哈哈……你怎的这样慌里慌张的!”子骏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你听我说,你不对我动手,我也没几日可活了。汴京城里埋人不大方便,干脆就在这里了结,也算帮他们做了件好事嘛。”
郑柘梗着脖子,冷冷道:“别打这个主意……你快走!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想法子解决!”
“可你解决不了呀!”子骏认真道,把脸凑近郑柘,“那样的一张脸,你应该没再见过比我更像的了吧?”
黑衣的刀客再度陷入沉默。
是啊……他想。
不可能再有人,比你更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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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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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的话,谁会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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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与他非亲非故,为何要做到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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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可梁山的人告诉我,是他在性命垂危之时,仍旧拼死把我带出了东昌府。我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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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做不到。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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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骏笑了。
“你就给我个痛快吧,好哥哥,如今力气小了,没什么劲……我自己来,会很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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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柘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
“你不该来这里找我……哪怕晚来一日,也能再活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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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人说过一句话,人活一世,只是图一朝痛快。如今我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无规无矩,无牵无挂、无来无去,便让宋沅姐替我记着故事,景年兄弟替我记着我的刀法,再托你代我藏好那把刀……此外,也没有旁的值得挂念。柘哥,我现在已酣畅淋漓,这一生到此为止,也无甚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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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可还有什么话,想要我带给什么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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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骏托腮,寻思片刻,痛快道:“大概有一些,可眼下教我想,我却也想不起来了。罢了,等以后想起来时,再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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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柘攥紧刀柄,咬紧牙关,深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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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姑娘……”
“哎——其实我不大喜欢被叫姑娘。”子骏打断道,一双眼笑意盈盈,“柘哥,最后一件事,便托你替我记着吧。我呢,名叫辛萦,你若愿意这么叫我,可叫我一声萦萦。”
“好。……”
郑柘紧紧抿着唇,可打战的牙缝里,却怎样也无法挤出一个不成调的名字。
他忽然感到害怕,感到恐惧……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畏惧过要杀一个人。
雨水从脸上一行行地滑落下来,滴答在地。
他举起刀来,刀身映出辛萦干净而释然的笑脸。
“我本该有一个妹妹,若她没有夭折,大概与你是一般大的。”他喉头上下滚动,干涩道,“妹子,明年今日,要是我还活着,我会把你带去山东……把你带回家去。”
“嗯!”
子骏没介意他不肯叫那一声,只是笑得快意非常。
她找了块空地,整了整衣襟,将刀捡回来,爱惜地擦了几遍,继而蹒跚地扶着刀站稳,站立,站得笔直。
她望向东边的天空。
那里云层淡淡一抹,大约再过两个时辰,太阳就将从那里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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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刀举起来,横在她颈项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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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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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眺望着故乡的方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听师父说,山东极东有座仙山,仙山上住着长生不死的仙人,每到日出之前,仙人便会驾起十匹仙马拉的神车,奔驰在仙山大海之上,引领太阳从海底升起,以免太阳迷失方向。
太阳怎么会迷失方向呢?
她不明白。她最后也没有明白。
可她忽然明白了师姐曾教她念过的一句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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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骐骥以驰骋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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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吾道夫先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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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光闪烁。
白光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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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滔天碧血,鬼呜神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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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第92章择日更新)